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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很奇怪。

  比起大唐諸將,身為名將的蘇大為,比任何其他將領,都更注重士卒,更重視人命。

  旁人只道蘇大為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這么多年一直保持不敗戰績。

  但沒人知道,在蘇大為看來,自己的戰功,是無數將士用熱血換來的。

  每次戰役,蘇大為固然指揮若定。

  固然做好了情報偵察,做了充分的預案,審時度勢,戰略得當,戰術合理。

  可若不是麾下將士們信任。

  去為蘇大為的命令賣命。

  哪有那般容易的勝利?

  縱然是不敗的蘇大為,哪一場戰斗,不是靠下面麾下士卒拚死殺敵換來的?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名將掌控大局,做出方略。

  將士們按蘇大為的意志,去奮力撕殺。

  在蘇大為看來,這其實是一種共生關系。

  但在其他唐將看呢?

  站在這個時代,有時人命只是個數字。

  底層百姓皆如螻蟻。

  對于士卒的犧牲,或許唐軍大將會遺憾,會惋惜。

  但絕不會有任何一員將領,有蘇大為那般,對士卒生命逝去那樣痛惜。

  這是一個后世人的靈魂,看待生命的態度。

  大非川之敗的薛仁貴。

  雪夜奔襲的蘇定方。

  戰高句麗的李勣。

  哪怕是駐守西域的裴行儉。

  都有一顆名將之心。

  所謂名將之心,那就是把情感從戰場抽離,從不以兵卒士伍的死傷,去動搖心境。

  慈不掌兵。

  心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為上將軍。

  蘇大為與這些名將不同之處在于。

  他雖然也知道這些道理。

  但在心底深處,始終留有一份慈悲。

  今日一同并肩作戰,我們便是兄弟。

  對敵人,當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嚴酷。

  對兄弟,當禍福與共。

  你們為我征戰,是對我的信任。

  我也要對得起你們這份信任。

  所以在歷次出征回長安后,蘇大為面對李治,談的第一件事,便是士卒的待遇,戰功的兌現,戰死者的撫恤。

  對他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問題。

  今日積石關下,若大唐鐵騎敢向他沖鋒,發起沖擊。

  哪怕是昔日袍澤,蘇大為不會有任何猶豫。

  你若以我為敵。

  我便以敵人視之。

  這是原則。

  但這些將士,這些士卒沒有。

  而是揮刀自殘。

  這種舉動,比任何方式更殘酷,也更有效。

  這是在蘇大為心口上剜刀子。

  正戳中他的軟肋。

  他痛惜,這些戰友沒有把血拋灑在戰場上,卻因為自己,而做出自殘之舉。

  篝火光芒明亮。

  溫暖的溫度和飯食的香氣,好似沖淡了空氣里的血腥氣味。

  眾將包裹好傷口,在積石關中石屋內,圍坐一圈。

  居中的是蘇大為。

  就連蕭嗣業都坐在下首。

  仿佛蘇大為才是這里的主將。

  這一幕,就像是回到了戰場上。

  回到了當初征吐蕃、征高句麗的場景。

  就算是蕭嗣業,資歷雖老,在蘇大為戰功面前,仍屈居其下。

  居移氣,養移體。

  蘇大為端坐上首,冷眼掃過全場。

  所有被他目光掃過的人,都下意識低下頭,不與他的目光相觸。

  “呵呵,好得很,你們真有出息。”

  蘇大為的聲音很冷。

  這一刻,他又變回了那個指揮若定,那個萬軍中執掌生殺的名將。

  大唐行軍總管。

  冷厲的目光,從一個個人身上掃去,仿佛要看透他們的血肉,看透他們的靈魂。

  “說吧,是誰的主意?”

  沒人敢吭聲。

  但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像左右顧盼,裝傻充愣的蕭嗣業看去。

  “蕭嗣業,我猜就是你。”

  蘇大為繼續冷笑:“薛仁貴和程名振沒這樣的心思,自殘是你想出來的。”

  “咳咳!”

  老狐貍臉色微變,大聲咳嗽起來。

  不過,也不是被戳穿后尷尬,他這年紀,人老成精,什么樣的場面沒見過。

  借著咳嗽,腦中急轉,再抬頭時,已是一臉肅穆:“我這也是為了你,也是為了諸將士。”

  “好一個為了我,好一個為了諸將。”

  蘇大為手輕輕撫在桌上:“今天你若不給我一個說得去的理由,我保證讓你后悔。”

  面前的桌案,隨著他最后一個字說完。

  陡然崩解,裂成碎片。

  碎片又被揉碎,化為灰燼。

  這崩解,從桌面,一直蔓延到桌上的鯨油燈上,所有的一切,都化為芥粉。

  只有圍坐在四周的將領,不傷分毫。

  這手精準的控制力,與匪夷所思的破壞力,看得蕭嗣業眼皮亂跳。

  賊你媽,當初就不該接這個活。

  就應該裝病裝到死。

  心里后悔不迭,他揮了揮自己包裹得跟粽子一樣的左手:“我若不自殘,回去如何面對陛下?我不傷自己,便得向你揮刀,你若是我,你怎么選?”

  這話,令蘇大為一愣。

  我竟無言以對。

  向蘇大為舉刀,死。

  向自己舉刀,傷。

  那還是砍自己一刀算了。

  在李治那里,也算有個交代。

  見蘇大為沉默,蕭嗣業暗自松了口氣。

  卻見蘇大為突然道:“你若傷自己我也不與你計較,但你竟教唆軍中效仿,呵呵,你這是做甚?你這心思,當我看不出來嗎?”

  “呃…”

  蕭嗣業兩眼一翻,甚是無語。

  他幼年跟隨隋煬帝,后隨蕭皇后入東突厥,貞觀九年回國,領突厥部眾,累轉鴻臚卿,兼單于都護府長史,曾招降薛延陀部,參與討伐西突厥、高句麗、回紇。

  一生戰功赫赫,什么樣的人沒見過。

  偏在這蘇小子面前,竟然有一種有力難施之感。

  你把蘇大為想得很厲害吧,但有時又覺得他的心思根本就不是所謂厲害。

  不合這時代對厲害人物的定義。

  只是想法往往出人意表。

  你說他不厲害吧,但他又一次次把事情做成,能做別人做不到的事。

  如今又是大唐修煉者中的頂點。

  這樣的人物,太過復雜。

  也只有蕭嗣業能把握到一絲。

  利用蘇大為心中對戰友袍澤之情,反將一軍。

  “蕭嗣業,你可知你將來還有一劫?若干年后,你將征突厥,并因喪師辱國受重罰,不死,也必流放。”

  蘇大為雙眼盯著蕭嗣業冷冷道:“我有能力改變這一切,但因為你今日所為,我不會再幫你,提醒你一句,算是仁至義盡。”

  四周的空氣,一下子寒冷到極點。

  所有人,只覺背心生寒。

  沒有人以為蘇大為是在開玩笑。

  若是旁人,可能是在胡說八道。

  可蘇大為不會。

  在軍中,蘇總管從來說一不二。

  一口唾沫一根釘。

  說過的話,從沒有不算的。

  何況他身為大唐一品異人,真仙之境。

  若說他能看透因果未來,也沒人會去懷疑。

  蕭嗣業胡須微微顫抖:“未來…老夫會喪師辱國?”

  歷史上,至調露元年,突厥首領阿史德溫傅、奉職二部落相繼反唐,立阿史那泥熟匐為可汗,得到二十四州響應。

  李治遣鴻臚卿蕭嗣業、右千牛將軍李景嘉率兵討伐,被溫傅打敗,兵士戰死萬余,為大唐征吐蕃后,前所未有之大敗。

  一時海內震動。

  蕭嗣業免死,流放桂州。

  這是正史所載。

  也是這個魔幻大唐上,必然會發生的事件。

  唯一的變數只在蘇大為。

  蕭嗣業不敢不信,但也無法全信。

  “突厥已經不存在了,哪還有突厥?”

  東西二突厥,都已經被大唐鐵騎犁過無數遍。

  現在只有部族,也被大唐監管,就算是可汗,也是大唐立的。

  怎么可能再反叛?

  蘇大為只是冷笑。

  不再多解釋。

  他有他的原則。

  蕭嗣業若不是玩弄人心,用士卒自殘去逼迫他。

  待聶蘇的事情解決,他自會將所有一切因果都償還。

  包括幫蕭嗣業一把。

  但如今,恩怨兩清。

  他心中有一本帳。

  待大事做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蘇…蘇縣公。”

  程務挺在一旁訥訥一聲,插話道:“今日之事,大家都有些沖動,但是…圣命難違。”

  圣命難違!

  又是這句圣命難違!

  蘇大為心中隱隱有一絲戾氣。

  一種掌握絕對力量后,不想被任何束縛的戾氣。

  他甚至有一瞬間想要回去洛陽,將李治除掉。

  看看圣人不在,還有誰能下令。

  但是理智還是讓他飛快將這個念頭壓下。

  心里那個屬于黑暗暴戾的分神,化為黑氣,沖天怒吼。

  忍忍忍!

  要忍到什么時候?

  不如殺入洛陽,奪了鳥位!

  奪,很簡單。

  想奪就可以。

  但是…

  小蘇怎么辦?

  現在回去洛陽,小蘇的事怎么辦?

  可以不管小蘇死活嗎?

  另一個念頭,同時升起。

  將暴戾的分神,狠狠壓下去。

  有些事,仗著神通不是不可以做。

  但也要有輕重。

  先救小蘇。

  再回洛陽收拾局面。

  蘇大為微微闔上雙眼,似閉目凝神。

  心中早已天人交戰。

  各種念頭在爭奪主導。

  最終,仍是為小蘇的心,占據上風。

  “阿彌。”

  薛仁貴一直黑著臉,在一旁一言不發。

  也不知是流血過多而臉黑,而是本來就臉黑。

  總之他的臉看起來比往日更加黑瘦了。

  他的位置其實很尷尬。

  在這里,與蘇大為最親近的就是他。

  但是最尊重皇帝,最聽令的也是他。

  畢竟,他起于微末間。

  昔年太宗皇帝征遼東時,薛仁貴因為作戰勇猛,被太宗發掘于行伍之間。

  才令他從草根,一躍而成大唐頂尖將領。

  這知遇之恩,片刻也不敢忘。

  可是此時,圣人李治的命令是不惜一切帶回蘇大為。

  蘇大為,也是他這么多年同生共死的兄弟。

  薛仁貴很為難。

  忠孝仁義,當這些相沖突的時候,如何取舍?

  糾結。

  糾結得要命。

  薛仁貴狠狠一拳砸在自己腦袋上。

  拳面撞擊著鐵盔,發出響亮的聲音,嚇了眾人一跳。

  薛仁貴仿佛要用這一拳,打醒自己。

  把頭腦里嗡嗡亂吵的聲音趕走。

  “仁貴,你想說什么?”

  蘇大為的目光向薛禮看去。

  卻見薛仁頭上的鐵盔歪了半邊,頭盔護面一側還有一個凹陷的拳印。

  可見方才那一拳,他真用足了力氣。

  薛仁貴向蘇大為看過來。

  黝黑的面上,兩眼微微赤紅。

  胸膛起伏,似有無數情感和沖動,但最終還是咬牙道:“我不如你們讀書多,大道理,我講不出來,但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圣人有令,你…不可以抗令。”

  “我已不是軍人了,戰爭結束了。”

  “但你還是大唐縣公!”

  薛仁貴的聲音轉厲。

  胸膛起伏得更加厲害。

  這話,也只有他敢說。

  旁人都怕了蘇大為。

  哪怕蕭嗣業這個老狐貍,在蘇大為面前,也有幾分懼意。

  但薛仁貴不怕。

  大家是兄弟,是袍澤。

  何況我說話是占住道理的。

  阿彌你到底想如何?

  做人,不能不講道理,不能不尊圣上!

  你若真變了,你若真要做無君無父之輩,那你就連我一起打死吧。

  我就在這里,你把我活活打死吧!

  薛仁貴雙眼直視蘇大為。

  那眼里,藏著無盡的怒火。

  既有兄弟情,也有對圣人,對朝廷的忠誠。

  對蘇大為所作所為,難解的怨念。

  “你為何要這樣做?”

  所有人的目光,隨著薛仁貴,一起落在蘇大為身上。

  軍中敬蘇大為如神明。

  這是自蘇定方后,大唐這一代唯二的名將!

  與裴行儉,并稱為大唐擎天雙璧。

  也是唯一百戰百勝,從無敗績的名將。

  是大唐未來的希望。

  原本有大好前程。

  但卻做出這等事。

  大唐軍中上下,誰不痛惜?

  誰不疑惑?

  完全不能理解,蘇大為是為了什么。

  要做這等出格的事。

  居然還敢違抗圣人旨意。

  在這個時代,是不可思議的。

  也是大逆不道的。

  當心中偶像,軍神,與大唐精神象征,權力象征的皇帝陛下起沖突時。

  可想而知,對唐軍這些將領、士卒心中,造成多大的沖擊。

  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不尊圣人旨意,那定是錯的。

  可是…

  可是…蘇總管不是這樣的人啊。

  他是什么樣的人,軍中袍澤們還不清楚嗎?

  但事實就擺在面前,你讓人如何去辯解。

  今日之事,雖為將士們自殘相逼。

  何嘗不是心中痛苦。

  無法判斷對錯。

  與過去蘇大為做的一個了斷。

  就像是當時將士斬向自己時說的:恩怨兩清!

  我們無法背叛大唐,背叛朝廷,無法背叛圣人。

  可是我們也不想對蘇總管你出刀。

  那我們只有把刀砍向自己了。

  這其中的痛苦,無奈。

  非筆墨所能形容。

  “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蘇大為長聲嘆息。

  這聲嘆息,猶如吐谷渾的季風,長長的吹過。

  太多的無奈。

  太多的傷感。

  這其中的情緒,令所有在場的將士悚然動容。

  多久了?

  追隨蘇大為征戰沙場,最長的有十幾年了。

  什么時候見過他嘆氣?

  在戰場上,他一直是指揮若定。

  一直是堅定的,永不知疲倦,永遠不會動搖。

  永遠有求勝的渴望,必勝的信念。

  但是現在,成為大唐縣公的他,好像真的有些變了。

  “阿彌,到底是什么樣的苦衷?”

  薛仁貴焦急道:“你不說出來,我們怎么知道?我們怎么能理解。”

  程務挺、蕭嗣業,還有身周無數將領們,將目光紛紛投向他。

  那些目光,充滿了疑惑、探詢。

  這些將領,程務挺與薛仁貴自不必提。

  每一個,都是隨蘇大為征戰多年的麾下。

  可謂是蘇大為在軍中的嫡系。

  有時候,你不得不佩服李治手腕眼光的毒辣。

  若任用和蘇大為沒有關系的人做這些事。

  哪怕是集合天下沙門大能。

  說殺也就殺了。

  也只有這些蘇大為的軍中嫡系,是蘇大為無法下手,而且成為他的羈絆。

  你若殺了,那就是自己把嫡系給殺干凈。

  今后在軍中再無你蘇大為立足之地。

  而且落個“獨夫”之名。

  連并肩作戰的兄弟尚可殺。

  那天下又有何人不可殺?

  真走到那一步,那是自己把前面的路走絕了。

  你若不殺,那就必得受這些人情的羈絆。

  無論如何,今日無法含糊過去。

  必須給大家一個說法。

  你蘇大為,為何要違抗圣意?

  為何置眾兄弟于不顧?

  蘇大為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又要做些什么?

  沉默,長久的沉默。

  蘇大為的面容仿佛凝固在燈光里。

  石壁上的鯨油燈微微閃動。

  帶著他的面容,終于微微動了一下。

  “我的時間不多了…”

  蘇大為的目光掃過眾將,又落在稍遠處的床榻上,再一次昏迷的聶蘇身上。

  “小蘇病了。”

  “她病得很重。”

  蘇大為的話,仿佛在平靜的湖水投入巨石,掀起巨大波瀾。

  “聶蘇小娘子她…”

  薛仁貴有些不敢置信,也有些自責的轉頭看向床榻上昏睡的聶蘇。

  蘇大為是他的兄弟。

  聶蘇是他的弟妹。

  自己口口聲聲說,蘇大為不夠義氣,沒把兄弟們放在心上,甩手而去,置兄弟們于不顧。

  可是…可是弟妹身體出了事,自己竟不知道?

  “我…”

  薛仁貴一臉自責的站起身。

  熟悉蘇大為的人,都知道聶蘇在他心中的份量。

  那是至親,是無可取代的份量。

  當年為了尋聶蘇,蘇大為冒著受軍法處置的風險,冒著圣人大怒的風險,舍下軍隊,深入象雄和吐蕃。

  聶蘇在他心里,那會是怎樣一種存在?

  只怕是視若珍寶,視若眼睛一般吧。

  現在,聶蘇病了…

  程名振一臉錯愕的站起來:“聶蘇小娘子病了,縣公你可曾找過醫生?孫仙翁在陛下身邊,或許請他看一下?”

  圍坐在石屋內的十幾二十名唐軍將領也紛紛開口,獻策獻力。

  一提起蘇大為夫人的事。

  所有人都忘了一切,忘了眼下的職責,甚至忘了遠在洛陽的圣人。

  這是多年軍中生涯,大家早已融入骨血中的本能。

  總管的事,便是大家的事。

  總管是大家的主心骨。

  這軍中,離了誰都可以,但不能離了總管蘇大為。

  “總管,我這里有一味藥,是家鄉名醫所寫,您看…”

  “總管,我略通岐黃之術,不如讓我給聶蘇小娘子把把脈。”

  “我這里有一味丹劑,是昔年宮中傳出的。”

  “還有我,還有我。”

  蘇大為掃過一張張緊張關切的臉,心中說不感動,那是假的。

  “諸位,多謝,情份我都記著。”

  他向眾人拱手致謝:“聶蘇這病,非尋常藥石可醫,之前發作時,已經請太史令李淳風看過了,也問過孫仙翁,還找過京城各醫家圣手…眾位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代聶蘇謝謝兄弟們。”

  蕭嗣業一直拈須沉吟,一雙細長的眸子,在油燈光芒下,微微閃動。

  透著狐疑。

  他的目光掃過聶蘇,終于開口道:“阿彌,你夫人…我記得也是有異人神通吧?而且還頗有道行。”

  “是。”

  “那她怎會生病?尋常藥石難醫?”

  蕭嗣業是那種表面和善,內里多智的人。

  多智,便多疑。

  他倒也不是懷疑蘇大為說謊,畢竟到蘇大為的身份,地位,還有能力,用說謊來解決,那是最下等的。

  智者不屑為之。

  蕭嗣業疑的只是修煉者,身體本就千錘百煉,何況道門性命雙修。

  修行第一步,便是百日筑基煉體。

  把體內病氣雜質,全數都排出了。

  要生病,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

  “莫非是修行出了偏差?”

  蕭嗣業臉色微變。

  鯨油燈下,所有人的臉,被昏黃的光芒所染。

  隨著火光閃爍,明暗不定。

  氣氛安靜,透著十分詭異。

  修行者尋常不會生病。

  但若病,那必是修行出了偏差。

  也就是俗稱的走火入魔。

  尋常之病,還可以尋醫問藥。

  但若是走火入魔,那就兇險萬分了。

  稍有不慎,便萬劫不復。

  蘇大為的目光低垂,聲音透著一絲疲倦:“蕭公,仁貴,還有務挺,你們應該記得,去歲聶蘇生過一場病,突然昏迷,失去知覺…事情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有些話,當真是不想提起。

  不想去說。

  那是他心中最重的秘密,關系到聶蘇。

  是不用向人暴露的軟肋。

  但是對李客師、李淳風、袁守誠,對薛仁貴,對一幫嫡系軍將。

  他也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

  必須給親友、兄弟一個交代。

  都說太上無情。

  可真面對至親師長、兄弟袍澤,對著十幾年相伴的親人,真能無情嗎?

  蘇大為的聲音,像是回到聶蘇昏迷的那個時刻。

  風雨如晦。

  屋內油燈閃爍。

  風聲雨聲,卻無讀書聲。

  只有蘇大為抱著聶蘇,在她耳邊喃喃自語。

  “我愿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雨打,只為你從橋上走過…我這一生,不問前塵,不求來世,只轟轟烈烈,快意恩仇。但是小蘇啊,唯有你,是我放不下的心結…”

  窗外星夜繁天,一顆慧星其大如斗,拖著長長的尾焰,自東向西墜落。

  “都說對著流星許愿會實現,小蘇,我只要你醒來,只求你平平安安,醒來啊…”

  搖了搖頭。

  蘇大為從過去的回憶回到現實。

  迎著一臉詫異的蕭嗣業,自責的薛仁貴,目瞪口呆的程務挺,還有一眾將領,苦笑道:“后來小蘇雖然醒了,但,她的身體出了問題,出了偏差,這一點,我很清楚。

  但是我沒告訴她,不想讓她太過擔心。

  好在小蘇天真爛漫,也不去多想。

  但是…

  但是她絕不可輕易與人動手,再動用異人神通。

  我曾想過,封住她的丹田…

  但這樣一來,就無法隱瞞小蘇,我也沒想好怎樣同她解釋。

  只好叮囑小蘇不要隨便在人前顯露。”

  蘇大為抬起頭,凌亂的發絲下,雙眼微紅,一股如野獸般兇戾的氣息,從他的眼中透出。

  令所有人,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白馬寺,你們道為我何要殺那些和尚?他們對我出手不要緊,但他們千不該,萬不該,去算計小蘇,逼小蘇再次動用神通。”

  蘇大為的聲音,幾乎從齒縫中透出來。

  “被他們逼迫出手后,小蘇原本安定的身體,再次惡化…我不殺光他們,難消我心頭之恨。”

  這聲音說完,整個石室寂靜無聲。

  良久之后,只聽一聲暴喝:“殺得好!”

  薛仁貴雙眸圓睜,手按腰刀,咬牙道:“這事你怎么不早說,你若早說,不用你動手,我自替你將白馬寺屠了!”

  他這聲音,引得石室中人人側目。

  但隨即,各將領殺氣騰騰的聲音,依次響起。

  “該死的賊禿,居然敢向蘇總管夫人下手!死不足惜!!”

  “若早知此事,不用總管動手,我們都去把白馬寺給掀了!”

  “總管,殺得好!”

  “男子漢大丈夫,當如是!”

  “若不能保護妻子,還叫什么丈夫!”

  “總管好樣的,不愧是我們的總管!”

  各種聲音,轟然響起。

  蕭嗣業舉起手,又喝了幾聲,才制住群情洶洶。

  現在,總算弄清蘇大為為何要屠白馬寺了。

  不合唐律,但合情理。

  “阿彌,既是如此,若你將這些事向圣人解釋…圣人,又不是不講道理,當會赦免你的罪過,到時,豈不皆大歡喜?”

  “蕭老,我沒時間了。”

  蘇大為看著蕭嗣業,第二次說沒時間。

  蕭嗣業再遲鈍,也聽出話里有話。

  “怎么?”

  “白馬寺聶蘇動手是第一次,之后密宗金剛三藏將她擄走,在我擊殺三藏后,小蘇又被張果等妖道擄走。在我與妖道們斗法時,小蘇不計后果,運轉神通助我…”

  蘇大為的眼中,流露一抹難掩的傷感。

  “她的身體,已經快撐不住了。”

  “怎么…怎么會…”

  “怎么會這樣!”

  不光蕭嗣業,薛仁貴、程務挺,幾乎所有的將領都一齊站起來,一時失聲。

  “阿彌,你,你身為一品真仙,難道不能治好她?”

  “我,不能…”

  蘇大為傷感道:“我雖是異人頂點,但小蘇的問題,是從娘胎里帶來的…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尋找小蘇的阿娘。”

  “小蘇的阿娘?”

  “是,她是巴顏喀拉山上,苯教圣女,找到她,她一定有辦法。”

  蕭子嗣業微微一怔。

  一品真仙都沒辦法,找那個什么教的圣女有何辦法?

  不過隨即想到。

  那圣女既能生下小蘇,而且聽蘇大為的話,應該還活著。

  那想必是有保命的辦法。

  這種娘胎帶來的病,一般都是代代相傳。

  或許,那位圣女真有辦法,也未可知。

  這畢竟是阿彌和小蘇,唯一的希望了。

  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必須抓住。

  蕭嗣業與程務挺、薛仁貴,與石室中眾將士目光碰到一起。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

  做兄弟的,怎么可能不理解蘇大為。

  不但理解,還會盡全力支持。

  “阿彌,你做的…沒錯。”

  “換我在你那個位置,只怕也沒更好的辦法。”

  “為了妻子,舍下權力地位,不惜與天下沙門為敵,我不如你…”

  蕭嗣業長嘆一聲道:“你的話,我會轉達給圣人,希望他能諒解。”

  李治會不會諒解。

  蘇大為現在已經不在乎了。

  李治是大唐的好皇帝,是帝王權術大成者。

  但若他真惹到了蘇大為的底線。

  殺入京城,奪了鳥位,也不是干不出來。

  只是那些事,對蘇大為來說,不重要。

  小蘇的生命在倒計時。

  救小蘇,才最重要。

  薛仁貴焦急的踱了幾步,向蘇大為道:“阿彌,咱們是兄弟,你看眼下有什么是我能幫忙的?若能幫到你和小蘇,我萬死不辭!”

  這番話,情真義切。

  這一瞬間,什么功名,什么光宗耀祖,圣人,全都拋到了腦后。

  只有一腔熱血。

  只有十幾年兄弟之情。

  小蘇都這樣了。

  他若不幫上點忙,這心里不好受。

  若是小蘇真的過不了這一劫。

  只怕心中會永遠自責悔恨。

  “咱們是兄弟,若能幫上忙的,一定要告訴我,莫要不說!”

  薛仁貴話音剛落,一旁的程務挺,其余的將領們,也紛紛上前開口。

  “還有我,還有我。”

  “總管,若我們能幫上忙,但請吩咐。”

  “愿為總管效死力!”

  “總管,請下令!末將愿為總管效死!”

  群情鼎沸。

  蘇大為,就是有這樣的魅力。

  他在軍中,并不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相反,他與將士、行伍士卒走得都很近。

  時常會同吃同住,帶著士卒一起訓練。

  也會在戰后,親自撫恤傷兵。

  為傷兵包扎傷口。

  甚至會巡視關心將士們睡覺的條件,衣物的冷暖。

  軍糧是否能吃飽,甚至軍糧味道是否可口。

  許多東西,都是潤物細無聲的。

  連蕭嗣業也撫著白須開口道:“你看蕭某這把老骨頭,可還有用處?若有用處,你只管開口。”

  原本,只是盡一份心。

  誰知開口后,蘇大為竟真的點頭:“有。”

  “呃?老夫能做什么?”

  “我要看一遍積石峽。”

  “看積石峽做甚?”

  蕭嗣業越發糊涂。

  “這里,有大能,大戰過的痕跡,這對我,對小蘇,很重要。”

  蘇大為的眼中,亮起光芒。

  那種光,名為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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