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了!”
才走出大理寺的牢房,迎面就看到高大虎,面露焦急這色,向這邊大步走來。
身后還跟著數名都察寺的秘探。
高大虎曾在大理寺做過一段時間差役,對這邊倒是輕車熟路。
一眼見到蘇大為后,他眼中閃過一抹喜色,趕上來壓低聲音第一句便是:“出事了。”
跟在蘇大為身后追出的程道之和衛長階,都聽到高大話說的,兩人臉上露出驚訝表情。
蘇大為伸手攬過高大虎的肩膀:“找個說話的地方。”
找個說話的地方,也就意味著這里并不方便說話。
“好。”
高大虎應了一聲。
蘇大為回頭向程道之交代道:“我去去便回,你們先各自忙吧。”
說完,他與高大虎肩并肩,在數名秘探的陪同下,大步離開。
眼看著人走遠。
程道之身邊的衛長階冷哼一聲:“居然如此輕慢我們,據說出身連寒門都算不上…”
“慎言。”
程道之拉了他一把,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道:“先回去。”
蘇大為自然不知那些人在背后如何編排他。
拉著高大虎到了大理寺外的閭巷,在一家臨街的果子鋪里,高大龍和安文生早已在臨窗找了個位置坐著,正不緊不慢的吃著果子甜品。
蘇大為跟著高大虎走進去,示意其余人在外面戒備著,防止有人偷聽。
他與高大虎在桌中坐下,左右看了一眼,確定安全后,才壓低聲道:“大虎,剛才說出事了,究竟出了何事?”
“是朝中。”
高大虎有些坐立不安的道:“我們的探子回報,今日朝會,發生了一件大事。”
具體的大事,是與蘇大為現在要審理的案子有關。
就在朝會上,以上官儀為首的一幫官員,發動李治朝以來,少有的強烈彈劾。
而彈劾的內容,先是郭行真,說郭行真入宮后,暗用巫蠱之術,明為替太子治病,實則暗害太子。
同時還有若干關于郭行真用邪術煉丹,及用巫蠱的證據。
如果光是這樣也就算了。
但接下來,上官儀引導輿論轉向,集火攻擊當朝皇后武媚娘。
稱郭行真是由武媚娘引入宮中,武后與郭行真,有不可告人的陰謀。
這種事李治自然不會信他以一種看小丑表演的方式,看著上官儀掌握的言官們一一走出上奏彈劾。
就像是看一群張牙舞爪的小丑。
本來就聽聽就算了李治也不會太當真也不可能因為這些人彈劾,就去動武媚娘。
他還算平靜見慣了風浪。
但是坐在李治身邊,與李治一同臨朝的武媚娘氣得眼睛都紅了。
當時武后的肩膀顫抖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
這次事件,如果到這里,也不算什么。
按正常的趨勢最后會慢慢消停下去。
但這次上官儀等人像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
隨著攀扯武后的聲音越來越大,上官儀這邊,找出一個最有份量的證人。
一直侍奉在李治身邊的太監王伏勝,主動走出來向李治告發,稱武后與郭行真暗中密謀要用巫蠱之術害太子。
事情到了這一步,遠超過李治的預料。
被朝臣逼到死角的李治必須給出明確的說法。
要么,承認武媚娘確實在其中負有責任甚至真的與郭行真做了大逆之事。
要么就死保住武媚娘親自下場,與朝中群臣站在對立面上。
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好選擇。
最多是一個壞一點,一個更壞一點。
“我們的人知道這個消息,拚死把消息傳出來,我知道這事后,趕忙來找你,把這事告訴你。”
高大虎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
蘇大為,此時頭腦一片漿糊。
“上官儀,彈劾武后?說牙后要郭行真用巫蠱之術害太子?”
蘇大為苦笑:“誰這么有創意,太子,乃是武后嫡長子,武后有什么理由去詛咒自己的孩子…”
“理由是否合理不重要,關鍵是有人信,而陛下那邊,必須對朝中掀起的輿論給予回應,陷入極被動的局面。”
“等等,讓我想想。”
蘇大為擺擺手,揮開被手下人遠遠隔開的果子鋪老板,頭腦將這件事從頭到尾捋了一遍。
“上官儀彈劾郭行真,又從郭行真扯上武后,這倒不出奇。”
那日延英殿上,看到許敬宗率先站出來彈劾郭行真。
原本蘇大為還在奇怪,但是現在看,便合情合理了。
這是李治知道對方的打算,命許敬宗站出來說的。
知道你要砍我,我先自砍一刀,把有問題的人,當棄子舍掉,這樣敵人總不能繼續擴大打擊面,把媚娘牽扯進去了吧。
正應了一句話,敵人比想像得更無恥。
誰料到上官儀和郝處俊等人居然能令王伏勝出來作證。
指證武媚娘和郭行真對太子行厭勝之事。
這件事,對李治的打擊之大,只怕超過了對武媚娘彈劾本身。
王伏勝并非尋常太監,而是陪伴李治多年的貼身太監。
這樣的人,不動聲色間,居然成為了上官儀那邊的棋子。
如何能令李治不震驚,不震恐和反思。
王伏勝在他身邊多年,若此人是站在世家門閥之上,做世家的臥底,眼睛看,耳朵聽,那李治在這些世家門面前,還有什么秘密可言?
這才是最可怕的。
現在,所擔心的一切發生了。
但吊詭之處在于,從朝會以后,宮里和宮外,反常的陷入沉默。
如今,朝中看似平靜,實則一觸即發。
“宮里似乎有意封口,想將此事壓住。”
“彈劾當朝皇后,這些人真是瘋了。”
“還令陛下身邊心腹太監站出來替此事背書,這些外臣的手已經伸到內廷了。”
“陛下不會高興的。”
“這次就算陛下不高興,也得先解決自己背后起炎的危險。”
“關鍵不在武后有沒有聯合郭行真行巫蠱之事,關鍵是陛下如何看,群臣如何看?這事既然爆發出來,就得有一個說法。
若陛下不能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強用手中權力去保下武后,今后,只怕會陷入更加不利的局面。”
“接下來局勢會如何發展?”
“上官儀即已經彈劾武后,而且是用巫蠱來指控,那便不是尋常的指責,這是沖著廢后去的…”
安文生摸著臉頰,緩緩道。
他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麻。
那是一種無形的恐懼。
就像是看到面前有一個巨大的漩渦,無論誰靠近都會被吞噬下去。
就是這種可怕的感覺,令他都忍不住想逃離得遠遠的。
“廢后?”
蘇大為喃喃的重復了一下。
他記起來了,按史書記載:大唐麟德元年,皇后武則天引道士入宮,行厭勝之術,被宦官王伏勝告發。
當時,唐高宗常被武則天壓制,對她已有不滿,意欲將她廢為庶人,便密召上官儀商議。
上官儀道:“皇后專橫,海內失望,應廢黜以順人心。”
高宗便命他起草廢后詔書。
當然,這些史書上的記載,在現在蘇大為想來,全都是狗屁。
身處在歷史洪流中,他清醒的知道,所謂李治與武媚娘的矛盾,并非根本矛盾。
但輿論和書寫歷史的權力,掌握在文官集團的官僚手中。
也同樣掌握在世家門閥手中。
至少就蘇大為雙眼看到的,這是以上官儀為代表的門閥貴族,對李治代表的皇權,發起的一次背刺。
若是李治身體健康,他們絕計不敢。
但李治的身體,實在是受家族遺傳的痛風和心血管疾病太久了。
天知道他的身體還能堅持多久。
太子李弘現在看,身體比李治還差。
這才助長了那些人的野心,令他們在作死的邊緣瘋狂試探。
沒錯了,就算是彈劾武后,也還是在試探李治,不斷壓縮李治的邊界和生存空間。
若李治連廢后都忍了,下一步,只怕…
“我們現在該如何?”
周大龍喃喃道:“朝中這種漩渦,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連李義府這種人,也說倒便倒了。”
“我現在腦子還亂,讓我再想想。”
蘇大為深吸了口氣,手指在桌上無意識的劃動著,停了片刻,忽然抬頭道:“什么是我們得根本利益?”
“什么?”
“這次事件里,我們的利益是什么?如何才能保住我們的利益?這才是本質。”
“你想說…”
“武后不能倒下。”
蘇大為斬釘截鐵的道:“雖然如今我看似與武后走得不近,但我能有今天,全賴與武后相識,若武后倒了,我勢必也會被那些人清算。
救武后,就是救我自己。”
“你這是要將自己的生死榮辱與武后綁在一起?”
安文生微微抬眉,細長的眼眸里,閃過一縷不安。
但他隨即點頭道:“不過你說得不差,無論怎么看,你身上武后的鉻印是洗不掉的,無非是你看著還有點人性,不是那種趨炎附勢之輩。
但如果真是政爭,真到了那種時候,好人或者壞人都不重要…”
“屁股最重要。”
“我們早就已經站好隊了。”
“既不是站武后,也不是站上官儀,站門閥,我們是站在陛下一邊。”
“那現在該怎么辦?局勢如此,我們能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