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劇烈咳嗽著,緩步走入紫宸殿。
他的氣色不太好。
準確說,臉色透著不正常的赤紅。
這是心血管病人的征兆。
但他清楚自己還不能倒下,太子還太年輕,身體也不好。
大唐才剛征服高句麗,還想征服更多,更廣袤的土地。
將來去了九泉之下,也可以向太宗皇帝,驕傲的說一聲,你生了個好兒子。
我沒有辜負你的期望。
現在的一點斗爭算什么?
比之他剛登基時的長孫無忌和關隴門閥,山東世族,局勢好太多了。
李治頭腦依舊清明,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他在一日,這大唐就亂不了。
猶記太宗在世時,李治曾與太宗下盲棋。
就是雙方背對著棋盤,說出棋路,由一旁的宮人代他們執棋,最后等終盤,再算勝負。
一局終了。
太宗一面拾棋,一邊意味深長的對他道:“朝堂就如下棋,這天下,便是棋盤,一日為皇帝,一日就要與群臣博弈。
正如戰國韓非子所說,君臣一日百戰。
有許多棋路,其實當時是看不清的。
但是不用著急,可以先仔細觀察對方的棋路,思慮周詳,再做決定。
這和戰場不一樣,戰場瞬息萬變,需要第一時間反應。
但在朝堂上,皇帝手掌生殺之權,可徐徐圖之。
不要忘記自己的優勢,不要被被亂局迷住眼睛。
看清形勢,謀定而后動,是名將最基本的素質。”
太宗下棋如治國,而治國,則如用兵。
自那以后,李治便很喜歡下棋。
當時他與高陽、武媚娘,經常在太宗的暖閣間里下棋聊天。
但自太宗皇帝離去后,他再也沒碰過棋。
君見其所欲,臣自將雕琢;君見其意臣將自表異。
故曰:去好去惡臣乃見素;去舊去智臣乃自備。——《韓非子·主道》
君主顯露他的欲望,臣下將自我粉飾;君主顯露他的意圖,臣下將自我偽裝。所以說:君主隱藏自己的好惡才會得見臣下的本來面目;拋去舊有的成見不顯露自己的智慧,才會讓臣下各守其職。
李治,深得其中三味。
隱忍靜默觀局不語。
任棋局自我演化直到他看清形勢認準本質。
就今天的朝局李義府請術士望氣內藏兵甲,還擅用太宗寶枕。
這是夷三族之罪。
但是否是有人設計陷害李義府?
背后之人的目地究竟如何?
他還要多看看。
至少現在證明,郝處俊和上官儀的胃口,比他想的還要大。
已經通過彈劾郭行真,牽扯出武后。
那么武后是否冤枉?
未必。
李治并不相信武媚娘會用郭行真去詛咒自己的孩子。
那是個聰明的女人。
也是個很懂分寸進退的女人。
但是否有罪不在于武媚娘倚重了什么。
而在于哪種選擇對大唐的天下對李治掌控權力更有利。
是否順水推舟就著上官儀的彈劾廢后?
這是一個需要李治好好思考的問題。
這些年,他越來越倚仗武媚娘。
這個選擇是一把雙刃劍。
武媚娘身邊的勢力,已經不可避免的膨脹起來。
就算李治一直有意維持著平衡但有些東西,依然悄然在變化。
如果再不壓制住,若哪天身體支撐不住,突然有變故,只怕會禍起蕭墻。
而武后現在的勢力,若他不在,誰能制之?
這個問題,值得深思。
若他不在,武后是否能左右大唐局勢?
答案是肯定的。
身懷利刃,殺心自起。
有這個可能,就意味著未來有風險。
或許,應該趁著這次機會,順帶將武后給廢掉,替未來的皇帝鋪落?
李治面沉如水,吃力的在紫宸殿上踱步。
許多念頭在心中沉浮。
就像是一個高明的棋手,在琢磨著棋路,推想著后續的種種利弊。
“陛下那邊有消息嗎?”
“還沒有。”
“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陛下為人深沉,最喜觀局勢,再決定。”
“那他會不會看出我等的圖謀,然后…”
“以陛下的聰明,我們這點小算計如何逃得過他的法眼。”
“那我們…”
“我們這是陽謀,行得的堂堂正正之勢,把足夠多的條件擺在陛下面前,他做出任何選擇,對我們都會有利。”
“陰在陽之內,不在陽之對,看不出來,你也是個弈棋高手。”
“過獎了,真正的智謀,是摸清對手的想法,欲望,將他無法拒絕的利益擺在面前,他自然會做選擇。”
“但我們畢竟在背后做了許多事,就算真的成事,陛下會不會…”
“陛下并非好殺之人,他更喜歡借勢,順勢而為,我們門閥貴族這些年已經衰弱不少,是時候增長門閥的實力了。”
“此話怎講?”
“當年除掉長孫無忌等關隴貴族,但你有見過陛下大興誅連和誅殺嗎?他只是借機將中樞的人換過一遍,同時借著廢掉王皇后,將王氏等族,從中樞趕出,令其不掌重權。
但這天下何時少過門閥?
陛下并沒有將世家貴族一棒打死,在朝堂中,仍有大量我們的人。
陛下是真正冷靜高明的帝王權術,他要的是平衡,而不是殺戳。
武后的權柄日重,若陛下不想有主少臣疑,皇后獨攬大權的局面,就得開始謀劃了。
這一局,陛下只有廢后,或者增強門閥實力,與武后相爭,這兩種選擇。”
“妙啊。”
“你說,現在武后在想些什么?那可是個精明的女人,應該不會束手待斃吧?”
后宮中。
綾綺殿里珠簾重重。
隱隱的鞭韃之聲,一直穿過珠簾,間或夾雜著一兩聲痛楚慘叫。
守在殿外的宮女太監一個個面色蒼白,聽著那叫聲,仿佛就像是打在自己心頭一樣。
無數人悄然望向珠簾,但卻無人敢出聲。
被鞭打的是武后平日最寵信的女官,今日不知犯了什么錯,居然被武后命人重鞭三十。
嘖嘖,平日里身嬌肉貴的美人兒,怎么抵得住這般鞭韃。
三十鞭下來,只怕肉都要抽爛了吧。
武后對最寵信的女官都這樣,他們這些奴婢們,豈不更加危險。
能混跡在深宮中的,都是有眼力的。
心知武后心情不好,無不小心翼翼,生怕觸了武后的霉頭。
珠簾后,紗簾被宮人用如意攏起。
簾后的美人,將長發攏了攏,遮住了小半張臉。
她的耳朵上戴了一副白玉墜子,這是睡前忘記摘下來的東西,也是此刻唯一的裝飾。
武媚娘玉面微透紅霞,兩眼似睡非睡,帶著一絲嬌弱無力的慵懶風情,淡淡的問:“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回皇后,午時剛過,膳房問皇后是否現在用膳?”
“傳膳吧。”
武媚娘輕輕抬手。
兩名服侍她的使女輕手輕腳走上來。
腳步輕柔如貓。
她們的手里,拿著薄如蟬翼的紗衣,一人替武媚娘抬手,一人將衣披上。
幾乎不用武媚娘怎么動,衣飾便層層加上。
將她的曼妙收在精美華貴的衣袍下。
武媚娘終于起身。
宮女替她牽著衣角裙角,小心的帶她來到銅鏡前。
有使女上前替武后挽發髻。
“皇后想梳什么發式?”
“隨便吧。”
“梳個墜馬髻可好?”
“可。”
心靈手巧的宮女,手腳輕快的替武媚娘梳理發髻。
另有宮女上來,替武媚娘臉上補粉,貼花鈿。
待妝容定下,又有宮女上來替武媚娘披上云肩。
“皇后真美。”
身邊有人說話。
武媚娘抬眼看了一眼走上前的女官,沖其她的宮女太監道:“你們且退下吧。”
“是。”
一群奴婢將梳妝的工具收拾齊整,倒退著退出去。
武媚娘向女官道:“如何?”
“回皇后,外朝現在…風向對你不利。”
“那些門閥還是不死心,以為彈劾我,就能得到想要的。”
“皇后,要不要…”
“不可。”
武媚娘伸手撫向自己修長的脖頸。
在那天鵝般的玉頸上,系著一枚玉彌勒佛像。
她的手指在佛上輕輕撫摩著,歲月沒有在她的皮膚上,留下任何痕跡。
依舊是那樣美好。
“外臣不足為慮,他們不過是一群廢犬,除了叫幾聲,毫無用處,關鍵是陛下…
陛下會怎么想,這才是關鍵。”
“那咱們現在什么也不做嗎?”
“不是什么也不做,而是先觀形勢。”
武媚娘似乎并沒有被眼前的困境所影響。
她顯得極有耐心,溫和的道:“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我跟著陛下,也算是學到不少…越是這種局面,越不可妄動,許多事都是自亂陣腳,導致自敗。
這個時候,越是爭著辯解,越是想做些什么,越是落入那些人的算計。
若落入陛下眼中,那才是萬劫不復。”
“那皇后,我們要做些什么?”
“等。”
“等?”
女官一雙鳳眸睜大,滿臉都是疑惑。
武媚娘卻沒有繼續。
而是話鋒一轉:“蘇大為,現在哪里?”
被風暴中心武媚娘所惦記得大理寺少卿蘇大為。
抬頭看了一眼天色。
午后陽光照在他的臉上。
陽光之下,心中卻難掩陰影。
他深吸了口氣,向著前方的建筑,一步步走去。
古舊建筑群上,一個顯得略新的牌匾立在門頭——
秘閣。
大唐大部份衙門和機構中樞,都已經搬到大明宮中。
只有這過去的太史局,如今的秘閣,一直沒有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