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中安靜了片刻。
李義府似乎呆愣了片刻,眼珠子微微一動,這才活過來。
“是你?”
“是我。”
蘇大為平靜的道。
同時他的心里,卻難忍思潮起伏。
當初,可是李義府在李治面前推動罷免他的都察寺寺卿之議。
而且提出將都察寺職權一分為三。
如今,李義府雖然倒下了,但都察寺的結局,仍如李義府設計的那樣推動。
要說蘇大為不怨嗎?
那多少還是有怨念的。
但仔細一想,李義府如今這個局面,也拜他蘇大為所賜。
若非他帶著都察寺的密探,暗查李義府,為郝處俊送上神助攻,單憑郝處俊和上官儀,想要扳倒當朝右相,絕沒有這么容易。
相愛相殺,誠如是。
蘇大為收起心的情緒,向李義府道:“陛下讓我來審訊此案,我與右相也是舊相識,還請右相配合。”
“我現在不是什么右相,不過一個囚徒罷了。”
李義府的神色淡漠。
這有點出乎蘇大為的意料。
原本以為像他這樣的人,此時一定是顛狂的。
過去爬得有多高,現在摔得便有多重。
以李義府的心性,那種狹窄的心胸,如何受得了這樣的落差。
所以一時間,蘇大為都有些懷疑,自己見到的,當真是李義府?
他怎么變得如此內斂。
還是說,因為打擊太大,已經徹底被打斷了脊梁,打消了精氣神,所以頹唐了?
蘇大為看了看李義府的眼睛。
這雙眼睛,雖然血絲滿布,雖然有些呆滯,但并不游移。
他的神還沒散,他并沒有崩潰。
心中閃過奇怪的念頭,蘇大為走近幾步,在李義府面前,如他一樣盤膝坐下。
從心理學上說,相同的動作,容易拉近雙方的距離,減少心里的抵觸情緒。
程道之看了身邊的長史衛長階一眼,都覺得蘇大為與李義府就這樣面對面坐著,不太像是審案的樣子。
就他們過去的經驗,審案者,往往需要居高臨下,給犯人極大的心理壓力。
這樣才利于擊破疑犯心防,套取有用的證詞。
不過今天的審訊,是以蘇大為為主,天子欽點由他來做審訊,旁人縱然心中疑惑,也不得開口打擾。
蘇大為與李義府相對而坐,靜默了片刻率先開口道:“我不想兜圈子,現在便開始吧。”
說著,留意李義府的表情,見他沒什么變化,甚至身上連微小的肢體語言都不曾有。
代表李義府此時心境十分沉靜。
這或許不利于審案,更需要雙方斗智斗勇。
但蘇大為現在沒時間去多做鋪墊,只能硬著頭皮上。
“李義府,我看過你身上案件的卷宗,現在府中藏甲,擅用先帝的金寶神枕,以及請術士望氣,這些都證據確鑿,你對這些,有什么想說的嗎?”
李義府眼神不變,呆滯的盯著眼前的空氣,似乎當蘇大為是透明人。
“我其實為你覺得可惜,你身居高位,又不可能更進一步,何必做這些犯忌諱的事。”
蘇大為看了一眼李義府的神情,接著道:“你是太過膨脹了?”
李義府的眼珠微動了一下,喉動蠕動,終于道:“藏甲的事,是你報給陛下的吧?”
“是。”
“那些甲不是我的。”
“那是誰的?”
李義府眼神再次瞟向遠處,似乎無意談下去。
在蘇大為身后的程道之和衛長階,以及其余差役,都暗自搖頭。
之前的審訊也都是這樣,只要審到關鍵處,李義府就不說話了。
按理說,證據確鑿已經是鐵案了。
但天子沒發話,下面的官員自然明白其中缺失了什么。
以李義府的右相身份,他圖什么?
他的動機是什么?
難不成他還想謀逆了自己當皇帝?
絕對不可能啊。
既然如此,那他做這些事,難道是神經錯亂不成?
藏甲、望氣,動先帝御用之物,別人都有可能,只有李義府,絕不可能。
因為他走的路子,就是“白手套”,是孤臣。
把滿朝官員幾乎得罪光了,唯一的倚靠就只有大唐皇帝。
這種情況下,他搞這些事,自斷根基和靠山,是有多想作死?
太宗朝壓制朝臣,平衡朝中勢力,除了靠李世民過人的胸懷、智慧。
最重要的是大半的大唐天下,都是由李世民打下來的。
他的軍功威望無人能及。
天然就能對日漸膨脹的官僚和門閥貴族進行壓制。
但是后世的帝王,沒有李世民這樣的武功,怎么辦?
怎么去壓制那些膨脹的官僚門閥?
不同的帝王有不同的策略。
李治的策略便是任用“手套”,去替他做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
后來武媚娘篡奪權柄,用的其實也還是李治的那一套。
只不過在李治的基礎上更進一步,用一些狠毒酷吏,來維持對朝臣的高壓。
后世朝代,也有學李治和武后的,但只學了個皮毛罷了。
這些念頭,在蘇大為的腦海里一閃而過。
他看著李義府,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于是壓低聲音,用自己都幾乎聽不清的聲音道:“你,是否有什么苦衷?”
李義府依然沉默。
只是眼睛忽然紅了,不知是血絲還是涌上淚光。
這個歷經官場數十載,一直爬到大唐右相位置的老人,眼里隱隱閃動著光芒。
“你是被人陷害的?”
蘇大為又問了一句。
這句話,卻令李義府剛剛攢起的一絲怨氣,一下子破功了。
李義府終于抬頭,眼神復雜的看向蘇大為。
那神色,分明是說:陷害老夫,不是也有你一份?
“我是陛下的人,我是個武人,除了查案,對外征討,朝中事我一概不知。”
蘇大為看著李義府,平靜的道:“你應該知道,若非你先有意針對我,我也不會去查你的事。”
李義府的眸光,一點一點的黯淡下去。
以一種近乎沙啞的,仿佛砂紙摩擦般的低音道:“若我告訴你,老夫之前并不知道書房藏有兵甲,你信嗎?”
蘇大為一時沉默。
看著李義府,心中閃過各種念頭。
從邏輯上來說,他倒是愿意相信李義府。
做右相的人,又是李治的人。
腦子只要沒有被門夾過,就不應該會去藏兵甲。
要作死,也沒有這樣作法的。
但要說李義府完全不知情,又有些難以令人相信。
書房,每天都會去的地方,這樣的地方,若不是李義府自己,誰有本事在那樣防備森嚴的相府里,運進那些衣甲?
想要神不知鬼不覺,不驚動任何人,太難了。
“我知道你很難相信,但我說的乃是事實。”
李義府的聲音越發低沉:“這是有人要設計老夫,至于是誰,也不必深究了。”
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絲自嘲之色:“我是百口莫辯,從事發的時候,我的結局便已注定了。”
“也未必,若你能配合我,能找到線索,也許能還你一個清白,陛下也希望看到真相。”
“這種哄小孩的話,休要提了。”
李義府背靠著墻壁,仰首望天:“我平日里得罪了那么多人,墻倒眾人推,破鼓萬人錘…我既做孤臣,便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蘇大為一時默然。
他原本就在奇怪,李義府此時的表現,完全不像是那個眾人口中,心胸狹隘,睚眥必報的“奸臣”。
直到現在,聽到李義府自己親口說出“孤臣”二字,蘇大為心中頓時明白過來。
做孤臣的,不在朝中多樹敵人,不抱緊皇帝大腿,皇帝如何能信,怎么能賜其權柄。
但這種臣子,注定與所有人為敵。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但失去君王信任,只有凄涼收場。
李義府,顯然已經想到了。
蘇大為暗自懷疑,這次政治事件背后的推手,目地并不只是扳倒一個李義府那么簡單。
乃是趁著李治病重,太子病重的時機,在反攻,在重新奪取權力。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這次大唐內部的動蕩,會比之前預料的,更加可怕。
蘇大為與李義府小聲交談,在后方的程道之和衛長階已經聽不清兩人在說什么了。
程道之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出聲道:“蘇少卿,你們能不能大點聲,這個…審訊內容是要記錄上卷宗的。”
“好了,已經問完了。”
蘇大為拍了拍大腿上沾的草屑與塵土,站起來。
他向一臉懵逼的程道之道:“可以走了。”
“這就,完了?”
衛長階在一旁急道:“蘇少卿不多審一下?他為何要藏甲,望氣,這些動機是什么,背后有沒有別的內幕主使?我們如何寫這卷宗,如何呈報陛下?
再過幾日,此人要移交到刑部大牢,蘇少卿再想審,只怕沒這么容易了。”
“我說了,已經問完了。”
蘇大為加重了語氣。
程道之還算知道一點他的脾氣,忙在底下暗自拉了一下衛長階的官服衣袖。
衛長階這才閉上嘴。
眾人看著蘇大為轉身走出牢房,一時面面相覷,但也只能跟著出去。
牢門重新鎖上。
李義府躺著牢房墻壁,身體沉浸在陰影中。
光束從頭頂的天窗透下,投在眼前的地面。
雖然近在咫尺,但卻仿佛無法抓住。
李義府緩緩伸手,虛抓了一下。
然后又頹然的放下。
牢房外,值守的牢頭,隱隱聽到從深牢里,傳出如野獸般的嗚咽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