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匆匆。
天還沒亮,蘇大為便悄然從床榻上起身。
他輕手輕腳,將盤纏在自己身上的玉臂挪開,又小心的替愛人蓋好被衾。
然后又是躡著手腳出門,反手將門帶上。
說來慚愧,做為穿越者,這些年卻沒想過要開后宮。
也沒有來個富可敵國。
更沒做什么權臣,野心家。
實在是有些愧對穿越這莫大的機緣。
可是人生,誰說就只有一條路呢。
在這大唐盛世去經歷,去歷練,找到真心相愛的人。
對他來說,有聶蘇一人,便勝過世間一切風景。
想起昨夜的歡娛和滿足,蘇大為不由心中感概。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一邊洗漱,一邊有一種意猶未盡之感。
心里就想回到房間,擁著佳人,再放任一回,縱馬狂奔。
但理智讓他及時剎住車,開始思考眼下的局面。
首先是,聶蘇和他的婚事,已經如箭在弦上,不能再拖了。
必須給聶蘇一個交代。
也得讓柳娘子放心。
柳娘子在蘇大為耳邊喊著傳香火,已經不知喊過多少回。
現在問題是,有約定俗成的禮法攔路。
就算蘇大為與聶蘇不在意,但也總不能讓聶蘇以蘇大為妹妹的身份成婚吧。
那樣就太不講究了。
柳娘子的想法是,看看身邊親眷,有沒有隔得遠一些的,收聶蘇做女兒,如此一來,蘇大為與聶蘇,就無兄妹的名份。
再按照婚事的流程,去投八字,定吉日,然后從對方家將聶蘇接過門,完成婚事。
事情就卡在這一步。
蘇大為不愿意聶蘇隨便認做人家的閨女。
而柳娘子,其實也希望收聶蘇做女的人家,出身好一些。
一來聶蘇有顏面,二來也能與蘇大為如今的身份相配上。
蘇大為心里考慮著丹陽郡公,或者尉遲恭的夫人,再要不程咬金或李勣那邊,或也能試試。
想法很好,就是沒時間。
一切,得等眼前的案子和危機過去。
都察寺被拆分,他的寺卿職權被免去,已成定局。
但是昨夜和安文生他們一番談話,頗有收獲。
就算人不在都察寺,還可以通過這些年深耕的布局和人手,間接掌握一部份權力。
對都察寺保持一定的影響力。
就算他安插的人手,被清除出來。
正像高大龍和安文生所說,大不了就建立自己私人部曲,將這些人手招攬到身邊辦差。
都是難得的人才,放跑了誰都是損失。
有了人,才有一切。
今后如果蘇大為向軍中發展,這些情報人員和機構,亦十分重要。
有了他們,才有屬于自己的耳目。
都察寺的事,也不是當前最緊急的。
最要緊的是手頭的案子,不光有高陽公主案,昨日在延英殿,李治還欽點他去審李義府和郭行真。
這才是頭等大事。
各方博弈,他的位置極為敏感,絕不能行差踏錯半步。
洗漱完畢后,蘇大為先去了長安縣。
向著縣君交了令,將手頭的差事交出去。
昨天李治的令已經成明旨發下。
新長安縣君與蘇大為雖無深交,但這數月來,也算相得。
待蘇大為將手中各雜案和事務交出去后,縣尊還邀約蘇大為一起用午膳,想與蘇大為結個善緣。
不過被蘇大為婉拒,并言及改天由他做東。
他這倒不是推托,而是實在壓力太大。
辭別了長安縣,又馬不停蹄的趕往都察寺。
早有太監帶著李治的圣旨來了。
蘇大為解去都察寺卿一旨,暫時由原來的副手高大龍任“代寺卿”。
不過明眼人都知道,蘇大為走了,高大龍就失了靠山。
他在這個代寺卿的位置上,坐不久。
之后應該會有另外的人選,來接替寺卿一職。
蘇大為也不去理會都察寺內的人心浮動。
只是招來一些心腹,將事務一一安排下去。
又做了若干布置。
找各要員和關鍵的探員談話。
這一下,就花了半天功夫。
待這些事做完,又稍做交接,最后將代表著都察寺寺卿的印信,交到高大龍的手上。
算是結束他這幾年在都察寺的權印。
忙完都察寺的事,蘇大為仍不能停歇,直接去到大理寺,找大理寺寺卿裴廉。
才走進公廨,就見得到通傳的裴廉整了整官服,大步向他迎來。
裴廉的臉上,堆起熱情洋溢的笑容。
伸手握住蘇大為將要行禮的雙手,輕輕搖動:“太好了,大理寺盼蘇少卿如久旱盼甘霖,剛剛接到圣上的旨意,蘇少卿以后就留在我們大理寺,這真是好消息。”
蘇大為陪著笑了幾聲,心里卻有些不爽。
老子從從四品正的都察寺寺卿,到大理寺少卿。
不說品秩,這權柄,可是大跳水。
這算個屁的好消息。
不過大概對裴廉來說,是利好。
多了一個背鍋俠可以甩鍋。
“少卿來得正好,距離陛下給出的高陽公主案的案期,可只剩下兩日了,這可如何是好。”
裴廉拉著蘇大為的手,一臉苦澀:“還有李義府的審理,陛下今下的旨意,還有郭行真案,也要大理寺協助少卿審理,這些,都得仰仗少卿啊。”
若不是顧忌著公廨里還有主薄和長史等官吏,蘇大為要給裴廉留點面子,他聽這話真想拂袖而去。
媽個雞,就知道李治的安排不簡單。
最后所有的鍋,都落下來。
蘇大為不動聲色的,將裴廉的手抽開:“這些案子我都知曉了,陛下既然交代下來,我自會辦妥。”
裴廉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有蘇少卿這句話,本官也就放心了。”
這可能是歷年來,最奇怪的寺卿與少卿的對話。
主要是蘇大為屬于被皇帝空降下來。
又有破案神探之名。
而裴廉也希望有蘇大為替自己頂鍋,讓他能安心在大理寺卿的位置渡過,不要在履歷上添上不必要的污漬。
“蘇少卿,現在先辦誰的案子?”
裴廉招了招手,招來主薄,向蘇大為接著道:“大理寺今后就是蘇少卿的自家人,需要什么,只管跟主薄說。”
“李義府現在還在大理寺的牢里吧?”
蘇大為道:“帶上人手,我要去提審。”
“馬上安排。”
裴廉向身邊的主薄遞了個眼色。
蘇大為忽然想起什么,問道:“裴寺卿,你這個裴是河東裴?”
“嗯,怎么了?”
“沒事,隨口問問。”
蘇大為微微一笑,不再說下去。
大唐有兩個裴。
一為河東裴,二為聞喜縣裴。
皆為郡望士族。
之前長安縣君裴行儉,出自聞喜縣裴。
隨著主薄和差役向牢房走去時,蘇大為心中暗自思忖。
魏晉時,士家門閥倍出。
河東因經濟發達,文化底蘊豐厚,在魏晉士族門閥政治形成時,也出了好些望族。
其中有聞喜裴氏、解州柳氏、汾陰薛氏、安邑衛氏。
天地鐘情,日月寵幸。
條山拔地托龍脈,大河顧我掉頭東。
裴氏既為世家門閥之一,那么此時的大理寺寺卿,在此次門閥與皇權的博弈中,又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
心中雜念紛呈。
過得片刻,只覺光線漸暗。
蘇大為猛地記起來,當年自己因護著武媚娘,也就是明空法師,也曾陷于大理寺的天牢。
后來脫困時,還放過一把火。
已經數年沒來這里,一時居然忘記了。
抬頭四看,依稀還有當年的影子。
不過有許多地方又經過重新修繕,倒比過去要好一些。
空氣沒有那么混濁,只是依舊有一股草木陰濕腐朽的味道。
其中還夾著一種人體衰敗,難以明狀的氣味。
那是牢房里的犯人發出的。
這里的犯人,大多非富則貴,普通的犯案,還沒資格關在大理寺的牢房里。
但是任他們多高的身份,現在唯一的身份只是囚徒。
在差役的引路下,蘇大為終于走到牢房最深處。
里面一間牢房,明顯與其它的牢房不同。
墻磚顏色更深,柵欄也是更粗。
顯然是加固過的。
蘇大為嘴角抽動了一下,忍住。
這間牢房,正是他當年坐過的那間。
不過那年他逃出時,一把火燒掉。
現在,重修過后,大概是怕著再有人越獄,大理寺很是下了一番功夫來加固。
昔年囚徒,如今為大理寺少卿。
昨日大唐右相,如今身陷牢中成為階下囚。
世事之奇,莫過于此。
差役取出第一把銅鑰匙,打開第一道牢門。
主薄程道之用隨身鑰匙,打開第二道內門,這才算是完全打開牢門。
“人犯就在里面。”
程道之取出紙筆,既是在一旁參與審案,也是做卷宗文書記錄。
蘇大為點點頭,略一彎腰,走了進去。
程道之和另兩名吏員跟著進入。
其余差役和牢頭守在外面,一副小心翼翼如臨大敵的樣子。
牢中這人身份非同小可。
若是有任何差池,誰也擔待不起。
牢房中,光線尚可。
有光線從墻上窗口透進來。
窗口只為透氣用,開口狹窄,且高。
那個大小,連孩童都難以鉆過。
也正是有這個透氣口,這間牢里的味道不算難聞。
蘇大為走進去的時候,耳中聽到一陣鐵鏈鐐銬的拖響。
一個滿頭花白的老人,佝僂著身子,盤坐在牢房一角。
聽到牢門響動時,老人緩緩抬頭。
一雙幽深的眸子,透過蓬亂的灰發,投向大門。
蘇大為的視線與之碰在一起。
“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