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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海內存知己

  “我無罪。”

  周娘子咬了咬唇,面色凄然道:“我進來就是看到郎君躺在地上,不是我做的,我一個婦道人家,為何要殺自己的丈夫?何況我也沒這樣的本事。”

  “那你如何解釋我的問題?這昏暗的房內,你是怎么看清里面的光景?”

  “我…”

  周娘子身子搖搖欲墜,后退了兩步,背后靠在門板上。

  “我要想一下,我腦子有些亂。”

  “不急,你可以慢慢想,只要在我們驗完前,告訴我答案就可以了。”

  蘇大為不疾不緩,沖她點點頭:“都是為了查案,若有得罪處,還請見諒。”

  眼前的婦人只是個尋常人,自然不可能是她做的。

  方才觀察尸體的時候,蘇大為就看出。

  這絕不是尋常的火焰燒致,更像是某種異人的法術。

  但周圍的環境,沒有一絲燒灼的痕跡,這就有些令人費解了。

  周娘子雖然沒有做案的能力,但關于那個問題,若她不能回答,至少就說明,對案情有所隱瞞,其動機,令人懷疑。

  “我,我起來了,我記起來了。”

  周娘子捂著胸口,臉色略有些激動:“我進來的時候,爐火還是亮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也就看到躺在爐邊的郎君。”

  “哦?”

  蘇大為皺了下眉。

  錢八指已經走上去,伸手在爐里摸了摸:“有幾分余溫,看來她沒說謊。”

  “八爺,勞煩你把爐里的灰都掏出來,看看究竟燒的是什么,能不能有說發現。”

  “舉手之牢,有什么勞煩的。”

  錢八指咧嘴笑了笑。

  蘇大為道:“你現在是不良副帥,在我手下,還當小兵用,這是屈才了。”

  “屈個屁,阿彌,你再跟我矯情,信不信我明天便不做了,養老去。”

  “好好,我不說,不說,快干活。”

  蘇大為哭笑不得。

  錢八指這才大笑著,從懷里取出一塊折成塊的灰布,抖開來有一尺見方。

  鋪在地上,這才伸手入爐開始掏爐里的灰燼。

  “八爺小心點,別燙到。”

  “暖手都嫌不夠,燙個屁…我是玩暗器的祖宗,這里面若有什么,我肯定會知道,放心吧。”

  錢八指嘴里咕囔著。

  蘇大為看了周娘子一眼,猶豫了一下道:“周郎君的尸體…”

  “你要說什么?”

  “我想問,能否讓仵作剖尸查驗。”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縱然是有著完整刑偵和查案、法醫手段的大唐,遇到命案,也就是檢查體表。

  若不得家屬同意,或者上面發話,是絕不能輕易給人剖尸的。

  否則,便是侮辱死者。

  一般家屬,都很難答應這個要求。

  之前蘇大為進宮,冒著李治震怒也要求做尸檢,正是為此。

  許多案子,光靠檢查死者的外表,其實很難找到真正的死因。

  像之前高陽公主的尸身。

  若不剖開胸腔,檢查雙肺水腫情況,也不能斷定究竟死于頸骨折斷,還是溺斃。

  周娘子聽到蘇大為的請求,整個人像是點了穴一樣,呆愣在當場。

  她活了三十年,從未聽說過這種要求。

  等她回過神來,立刻激烈反對:“萬萬不可!郎君已經這樣了,怎能再戳他的尸體,百年之后,我如何有顏面去見郎君,絕不可以!”

  得,給尸體做解剖看來沒戲。

  蘇大為也不好強求。

  只能點點頭:“既然如此,我們只能就現有的條件,來做勘察了。”

  整個現場勘察連帶著尸體的體表檢查,總共也就一個時辰結束。

  結論并不復雜。

  崔家院子并沒有外人來過的痕跡。

  屋里的東西也都正常。

  唯一不正常的,只有那個爐子,燃燒的東西。

  死者生前究竟在燒什么,這或許會是一條線索。

  錢八指蹲在那里掏了半天爐子,還是有收獲的。

  在那堆黑灰里,發現一些沒燒完全的零碎殘頁。

  不過上面都是黑糊一片,得拿回衙門里通過一些技術手段,看看能否復原。

  此外,就是崔渙的尸體。

  首先要確定死者是本人,而不是別人假冒的。

  尸體外表燒焦了,但還能驗牙口。

  通過牙齒辯認,是崔渙無誤。

  另外關于死法,因為不能做解剖,只驗看體表的話,死者有著明顯被燒死的特征。

  至于為何不掙扎,現場也沒有火燒的痕跡,則是另一個疑問了。

  把所記錄之事,給周娘子看過無誤后,讓她在卷宗上畫押,一份案情記錄便完成了。

  “我們先回衙門,稍后會有越王府的人來幫著收殮后事,若有事可以到長安縣衙門找我,案情若有進展,我們會再通知。”

  “是。”

  蘇大為沒有隨錢八指回長安縣衙,而是向他交代了一聲,轉去了大理寺。

  在大理寺,他沒找寺卿裴廉,而是找了程道之,將今天的案子與他細說了一下,讓他將兩案的卷宗放在一起,看看有沒有相似的線索。

  目前來看,都是在自家死恨。

  沒有外人進入的痕跡。

  死狀都十分蹊蹺。

  一個是溺斃。

  一個看起來是燒死。

  而現場都沒有水火之災的痕跡。

  崔渙那個案子,還要再確定一下,屋內是否第一現場,還是在外面燒死被人運進來,還有爐中燒的究竟是何物。

  這些需要時間去驗證。

  至于高陽公主的案子,南九郎已經去城外涇河去查證,看高陽公主鼻中找到的植物,是否是河中的浮萍植物。

  這一點確認,就要再驗證犯案現場的問題。

  若房屋里真的是第一現場。

  蘇大為就要慎重考慮李仙宗所提到的“巫蠱”之事。

  當然,這些還是后話,先把前期工作按程序排查,盡可能搜集更多的線索,才能說后面。

  大理寺這里,他也沒呆多久。

  把案情交代后,立刻出了大理寺,轉備轉去一旁的都察寺。

  出來的時候,他看到不少差役和官吏在進進出出的忙碌。

  不是公務,而在搬家。

  許多卷宗資料都被打包,整車整車的裝備整齊。

  這些都是歷年來的公文和案卷,還有許多資料文書。

  都是寶貴的文獻資料。

  都要分門別類放好,用馬車運去大明宮。

  李治已經發過話,這里的東西,在下個月都要搬過去。

  在這邊辦公的機會已經不多了。

  長安縣和萬年縣衙門倒是原樣不動。

  要搬的只是三省六部。

  新建的大明宮,會成為此后大唐帝國的心臟。

  先后會有十七位大唐皇帝在此處理朝政。

  歷時兩百余年。

  蘇大為正想著心事,冷不防從一處偏殿跑出一個少年郎。

  跑到蘇大為面前,看了又看,試探著問:“你是蘇大為,蘇郎君?”

  蘇大為打量對方。

  看起來還是個半大孩子,十四五歲上下。

  身高六尺左右,一身寬大的儒服,頭束冠戴。

  面上的皮膚白皙,臉頰偏瘦,一雙眼睛黑黝黝的,極有神彩。

  雙手交疊,正沖他行叉手禮。

  手指纖白細長,宛若女子。

  “你是?”

  “我是王子安。”

  “王子安?”

  蘇大為皺眉道:“不認識,你是否弄錯了。”

  “哎,不會錯的,你那天去我們家,我看到了,我是子安,哎,我是王勃。”

  最后兩個字,一下子將蘇大為想要離開的腳步定住。

  他驚訝的回頭,再一次認真打量眼前的少年郎。

  “你是王勃?王通之孫?”

  “如假包換。”

  王勃挺起胸膛,一臉故做嚴肅。

  蘇大為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王勃,初唐四杰之王勃。

  見到他,自己算是認識全部的初唐四杰,完成“攢齊初唐四杰”之任務卡了。

  最早的駱賓王。

  然后通過駱賓王又介紹了楊炯和盧照鄰。

  這兩位雖然還沒打過照面,但卻與蘇大為有過書信來往。

  更別提大嘴巴駱賓王。

  每次寫信文彩斐然,而且鋪陳排比,令蘇大為看了有些汗顏。

  他的回信,也只能半白不文了。

  蘇大為在王氏家里,問起王勃,甚至主動向王茂叔問起王勃。

  只因為后世的記憶太過鮮明。

  誰能忘記那首《藤王閣詩》。

  騰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還有那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心里想著,蘇大為嘴里忍不住就念出來:“海內存知己…”

  “咦?你說的什么?這句還挺有精神的。”

  王勃少年心性,還比較跳脫。

  聞言眼睛一亮。

  “這句不錯,我記下來,以后可以用在詩作里。”

  “咳咳”

  蘇大為不由大聲咳嗽起來。

  尷尬,賊尷尬。

  抄到人家主人頭上了。

  “那啥,你來找我做什么的?”

  蘇大為揉了揉眼角。

  實在有些無法將眼前風光霽月,朝氣勃發的少年,與那位印象里偉大的詩人聯系在一起。

  特別是,知道王勃的未來。

  二十六歲,便渡海溺水而亡。

  對了,李白也是溺水而亡。

  他們這些天才詩人,是否老天也嫉妒,不令他們得以壽終?

  “是駱賓王。”

  王勃像是想起了正事,背著雙手,學著大人樣挺起胸膛。

  不過他的個頭與蘇大為實在相差甚遠。

  蘇大為按后世,至少是一米九八的身高。

  王勃,一米七頂天了。

  不得不仰著頭看向蘇大為。

  明明是個半大少年,偏要裝著少年老成。

  “駱賓王給我寫信了,提及你是個可交之人,而且屢有驚人之語,今日一見,領教了。”

  他拱了拱手又道:“對了,我還有一事要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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