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這里說話不方便。”
王勃左右看了看:“尋個僻靜的地方。”
“行,你帶我去。”
雖然附近就是都察寺的衙門和公廨,但總不能把王勃給帶過去。
王勃顯然對長安十分熟悉,一邊帶路一邊自顧自的道:“上次你來王家,我剛好出門游學,不過你離開的時候,我和海賓是前后腳進門。
待后來我問過人,才知道你便是駱賓王提起的蘇大為。”
海賓,便是王海賓。
諫議大夫王茂叔之子,未來會棄文從武,成為大唐將領。
而王海賓的兒子王忠嗣,將會成為未來的大唐名將。
這些都是后話了。
“上次聽諫議大夫說你在長安求學?”
“我現跟曹元在學醫。”
“學醫?”
蘇大為看了他一眼。
這未來的大詩人,居然在學醫,這有點專業不對口吧。
王勃年紀雖少,但人極聰明,一見蘇大為的表情,便主動解釋:“先學了《周易》、《黃帝內經》現在正在學《難經》。”
都是醫家寶典。
沒想到他真的是在學醫。
想到他大詩人的身份,蘇大為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他卻不知道,王勃自幼聰穎好學。
六歲即能文,而且文筆流暢,被贊為神童。
九歲時王勃讀顏師古注《漢書》,便發現其中的錯漏,作《指瑕》十卷,以糾正其誤。
而且王勃為人還至孝,常言:“人子不可不知醫。”
十二歲便到長安,尋找名醫求學。
五年后,盡得名醫曹元真傳。
王勃曾為《難經》做序,被收錄于《文苑英華》中。
序曰:“黃帝八十一難經,是醫經之秘錄也…勃養于慈母之手,每承過庭之訓曰:人子不知醫,古人以為不孝。因竊求良師,陰訪其道。”
此外,在《宋史.藝文志》記載,王勃還著有《醫話纂要》一卷。
為醫話鼻祖,在宋時十分有影響力。
可惜后世亡佚。
如此孝順而聰慧的王勃,卻是在前往交趾探望被貶的父親王福疇,歸途中不慎墜海而亡。
交趾,就是后世越南境內。
唐時還屬中國。
蘇大為與王勃行不多久,見到街邊一家糖水鋪子,看上去還比較清靜。
王勃道:“就到那里坐下聊吧。”
“行。”
兩人在鋪子里坐下,找掌柜點了兩碗糖水。
待糖水送上,又叮囑店家不要來打擾。
蘇大為向一臉正色的王勃道:“現在環境也有了,可以說了嗎?”
他對王勃的來意有些好奇。
畢竟像是王茂叔和王劭,都對蘇大為有些不好的印象。
當時幾乎是趕客了。
就武媚娘奪了王皇后的位置,又逼死王皇后,害得王家在朝堂上損失慘重,王劭不得不提前致仕。
王茂叔現在還只是一個清閑的諫議大夫。
王家人對武媚娘的仇恨,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
因此對蘇大為也算是恨屋及屋。
這點,蘇大為自己心知肚明。
王勃做為王家人,而且是他那一代,最杰出的人,居然主動找自己。
難道不顧及家里其他人?
他自己對武氏就沒點恨意?
蘇大為記得,王勃后來仕途也不太順利,多少有些受武媚娘的影響。
“蘇郎君,你是聰明人,我便不繞彎子了。”
王勃沉吟道:“我來長安已有數年,再過兩年,我學醫有成,也該考慮仕途發展,到時,蘇郎君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蘇大為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是想讓我幫你?你難道不知道,王家與我…”
“我知道茂叔和劭翁都對你有看法,不過我和他們想的不一樣。”
王勃的眼睛里,閃動著光芒,顯得神彩奕奕。
蘇大為不由笑道:“你如何看我?”
不管怎么說,王勃這孩子也太討人喜歡了。
誰不想被人肯定,被人認同呢。
以王勃未來在詩壇的成就,今天能得他一句另眼相看。
蘇大為這心情,居然也莫名染上一絲輕快。
好像也被他身上的朝氣所感染了。
“我聽駱賓王和盧照鄰都提起過你,你并非無德之人,相反,在邊關,為大唐拋頭顱灑熱血,此當值子安一敬。”
說著,他雙手捧起面前的糖水,向蘇大為示意了一下,然后飲了一口。
這是以糖水代酒的意思。
頗有幾分豪邁氣概。
“另外,在我看來,沒有什么武后的人,說到底,普天之下,皆為天可汗的臣子,蘇郎君與王家,并無仇怨。”
蘇大為有些訝異的看著他。
萬萬沒想到,這樣的一番話,這種見識,能從十四歲的少年人嘴里說出來。
這一點,連王茂叔和王劭這樣的老臣都沒看透。
這一下對比,更顯得王勃難能可貴。
蘇大為笑了。
他舉起手里的瓷碗,向王勃示意了一下:“就沖你這番見識,若你想入仕,蘇某定然會助你。”
“哈哈。”
王勃大笑兩聲:“蘇郎君果然快人快語。”
兩人說得高興,各自喝了一口糖水。
王勃放下瓷碗,用衣袖抹了抹嘴角,思索了片刻:“還有一番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子安,看你剛才還很爽快,怎么到了這里,卻又吞吞吐吐了,有話盡管說來。”
蘇大為輕松笑道。
他對王勃的感覺不錯。
這少年,倒是個可交之人。
如果日后真的入官場,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況下,能幫就幫一把。
不說別的,假如能改變他墜海而亡的命運。
對大唐,對后世的中國人來說,應該會留下更多經典的詩文,多留一段佳話吧。
王勃手指摸著瓷碗,似有些出神。
蘇大為也不催促。
過了片刻,只見王勃抬起頭,聲音鄭重道:“昨天,李義府拜訪過王家。”
“嗯?”
蘇大為的笑容頓時凝結。
李義府與他是敵非友,在他接下高陽公主案子,這個時候,突然拜訪王氏,是什么意思?
王家人不喜歡蘇大為,難道對李義府就能另眼相看?
王勃留意著蘇大為的表情,此時開口道:“堂堂當朝中書令,我們王家不敢得罪。”
“咳咳”
蘇大為尷尬的咳嗽兩聲:“原來還是我的官兒不夠大。”
“那也不是。”
王勃笑了笑,然后忙又嚴肅起來:“蘇郎君,你猜李義府找我王家何事?”
蘇大為搖搖頭:“我猜不出,還是請你告訴我。”
既然王勃把話說到這份上,顯然是會說的。
不過王勃卻沒如蘇大為想的那樣,立刻說出來。
而是肅著一張臉龐,向蘇大為道:“蘇郎君雖然仗義直爽,但沒有理由幫我一個才見面的人,所以,這個情報,算是我的交換,還你日后舉薦之情。”
“呃…好。”
蘇大為一愣,點點頭沒多說什么。
每個人的性情不一樣,王勃先示之以誠,現在又表示不欠人情,也算是有禮有節。
沒必要在這點小事上,與他爭高下。
見蘇大為點頭答應,王勃這才如釋重負的一笑,年青的臉龐上,洋溢著一種純善的光彩:“我不喜歡欠人情…”
說完,停了一停,像是整理思路。
然后方才開口:“李義府是在書房里和劭翁談的,我剛好與海濱去書房,原本想請教功課,后來聽到兩人談話,便聽了下去。
李義府的意思是,想請王家幫他一個忙,做為投桃報禮,他也會幫王家一個忙。”
這么一說,蘇大為的腦子更糊涂起來。
“李義府想讓王家幫什么忙?他又能幫王家什么忙?”
王勃沒讓蘇大為猜下去,開口道:“他可以幫王家,對付武后身邊兩人。”
“郭行真…賀蘭敏之?”
王勃怪異的看了他一眼:“猜對了一半,是賀蘭敏之和蘇郎君你。”
蘇大為眉頭一跳。
他并不懷疑,王勃話里的真實性。
一來王勃為人直率,二來與自己并沒有利益沖突。
何況李義府此前已經三番兩次暗中給他使絆子了。
新仇舊恨加在一起。
蘇大為心中已經動了一絲殺機。
深吸了口氣,極快的穩定自己的心緒,蘇大為向王勃道:“你的話只說了一半,沒說完。”
“他要王家幫他,拿下一個都察寺的職務,都察寺是什么衙門,我以前沒聽說過。”
他的話剛說到這里,突然發覺眼前的蘇大為臉色變了。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神色。
王勃看不懂,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情緒。
但是莫名的,感到后背發寒。
“蘇…蘇郎君,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說了…”
“不關你的事。”
蘇大為擺擺手。
他已經可以大體確定,王勃說的話可信。
都察寺非常隱秘,以王家和王勃的身份,不太可能知道。
稍后再核實一下便能確認。
假設這件事是真的。
李義府想做什么?
以他的身份,盯上都察寺,只可能盯的是蘇大為的位置。
都察寺卿。
這屬于蘇大為的逆鱗。
乃是他現在的立身之本,是絕不允許任何人觸碰的。
李義府若真想伸手過來,是他個人的想法,還是李治的授意?
應該不是出自李治的意思。
李治若想收回都察寺,一句話的事,何必玩那種陰謀。
何況李義府,也絕不是掌管都察寺的好人選。
李義府太陰。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
都察寺雖然行走在陰影下,專門做一些隱私之事。
但都察寺的首領,絕不能是一個城府陰暗之人。
那樣的人,李治會更擔心難以掌控。
非得像蘇大為一樣,根腳既淺,能力且強,而且沒太多陰謀算計,才算能得李治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