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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糜爛

  “將軍所慮甚是。”

  蘇大為放下手中的毛筆:“不過戰敗的消息從黃山傳回來,已經去掉了幾日,黃山城必然早就知道了消息,此刻下令…說不定已經晚了。”

  劉仁愿正微笑的臉色一黑,轉頭惡狠狠的向親衛喝道:“還愣著做甚?還不快把命令傳出去,記住,黃山的人來得及就撤,來不及…本將一時也無兵可派,讓他們想辦法藏下或逃走,輜重帶不及就地燒毀,不可資敵。”

  “是。”

  輜重包括了馱馬,武器、衣甲,還有一些糧草。

  這些是萬不能留下,便宜那些賊人。

  說完命令,劉仁愿正想看看地圖,和蘇大為一起研究一下接下來的方略。

  最近與蘇大為接觸得越多,他越發覺得這個年輕的都尉眼光見識不凡,常有驚人之語。

  難怪蘇定方如此看重他。

  眼角余光一掃,發現那個傳令親衛還站在原地,欲言又言。

  “你怎么還不走?”

  “郎將,那個李義逃回來了,正跪在帳外聽候發落。”

  “滾滾滾,這種人還回來做甚!”

  劉仁愿一臉嫌惡的揮手:“他的兵全賠光了,我軍入百濟以來,從未成建制折損人手,他算是開了先河了,有什么臉還活著,拖下去,行兵法。”

  行兵法,那便是斬首示眾,傳諭三軍了。

  “是。”親衛兵一頭冷汗,鞠躬行禮,正要退出。

  一旁的蘇大為突然道:“慢著。”

  親衛兵抬頭看一眼蘇大為,再看一眼劉仁愿,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這蘇大為最近與郎將走得極近,似乎頗受信賴和倚重。

  劉仁愿圓眼一眼,投向蘇大為:“怎么?”

  “就算是一根木柴,一支筆也有它的作用,我軍本就缺人,這時候再斬自己人,豈不是正遂了賊人的意?”

  “他指揮失誤,失了全隊,此罪不罰,如何約束和警醒全軍?”

  “可暫寄頭顱,讓他待罪聽令,若再有任何差池,二罪并罰,絕不寬宥。”

  若按劉仁愿的性子,這種犯了兵法的將領斬就斬了。

  軍法只有臨之以威,屬下才會用心用命。

  不過蘇大為既然開了口,劉仁愿想了想也有幾分道理:“行吧,此人交由你處置,但記著,若他再出錯,不止他受軍法,你也要負連帶之責。”

  蘇大為的笑容一僵,隨即苦笑道:“諾。”

  媽蛋,誰說劉仁愿剛直的,這人明明是粗中有細,一點虧都不吃啊。

  老子就保一個隊正,一下子反倒被他拿捏住了。

  好在知道劉仁愿也就是這么一說,大家在軍中同屬蘇定方這邊的派系,也不太可能會互坑。

  蘇大為對那傳令親衛道:“你去把將軍的命令傳達,然后把李義叫上來。”

  親衛看了一眼劉仁愿,見劉仁愿點頭,這才退下去。

  劉仁愿看了一眼蘇大為:“你想審審他?”

  “談不上審,不過他與那伙賊人交過手,也許能問出點東西來。”

  “行,此事都交給你,本將還有要事,就不多過問了。”

  劉仁愿直接做起了甩手掌柜。

  蘇大為回過味來,也許,劉仁愿早就想到這一層,只是他為熊津都督府的最高軍事長官,不愿讓人覺得他太軟善可欺,所以必須做出最嚴厲的樣子。

  蘇大為站出來替李義說話,也正遂了他的心愿。

  搖搖頭,將目光投向帳外。

  很快看到一身濕漉漉,佝僂著腰,戰戰兢兢的李義。

  此人年紀三旬左右,看著過去也是意氣風發的年輕將領。

  但是眼下,好像被打斷了脊梁,精氣神全都輸光了。

  蘇大為眉頭一皺:“李義,抬起頭說話。”

  卟嗵!

  李義倉惶跪下,一頭叩到地:“屬…屬下有罪,請請將軍責,責罰!”

  “抬起頭來!”

  蘇大為猛地一拍桌案,發出巨響:“我唐軍可以輸,但不可以敗,輸給敵人不可怕,再贏回來就是了!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精氣神何在?把腰桿子挺起來!”

  被蘇大為一喝,李義茫然的抬頭,兩眼呆滯無神,如在夢中。

  蘇大為見了更氣:“本來郎將要用軍法處置你,是本將一力保下,但若你是這般無用頹廢,本將要你何用?還不如一刀砍了干凈!”

  正老神在在端著茶杯喝茶的劉仁愿“噗”的一口茶噴出。

  心想:你小子真是不吃虧,我才借你一把力,這里你就給本將上眼藥啊,直接說是本將要軍法處置他,臭小子!

  被蘇大為接連喝叱,李義才算是稍稍回魂,將自己遭遇之事,向帳中兩位主將說出。

  十月末,百濟舊將沙吒相如在黃山舉事。

  同時擊潰唐軍數隊援兵,繳獲輜重無數,一時,沙吒相如之名在百濟名聲大振。

  四周心懷故國,有心投身復國的百濟梟雄志士,如過江之鯽,紛紛往投。

  受沙吒相如舉事的刺激,一夜之間,百濟數十城皆反。

  四處烽火。

  面對這種情況,唐軍一反常態,不但沒有派大軍去繳滅叛軍,反而繼續收縮防線。

  連周邊如黃山等重鎮皆棄,全員龜縮于泗沘城中。

  一時間,百濟人歡欣鼓舞,以為瞧出了唐軍的虛弱。

  各地揭起復國叛旗的城主,鎮主,越發多了起來。

  整個百濟大地,皆以反唐復國為口號,紛紛起兵。

  局勢一時糜爛。

  “唐軍不過如此。”

  “入冬了,他們不會有援兵的,我們則不同,我們背靠著百姓,有源源不斷的補給,這個冬天,要耗死這伙唐軍。”

  “若能殺入泗沘,殺光這一萬多唐軍,用他們的人頭壘成京觀,想必唐人也會被震懾,會知難而退吧?”

  “大隋征高句麗時,百萬大軍,結果一戰而滅,高句麗用隋朝士兵的頭顱壘起京觀,以致數十年,中原人不敢東來。”

  潔白的軍帳中,討論的氣氛十分熱烈。

  沙吒相如端坐于主將虎坐上,俯視著下面的將領,沉默不語。

  比起剛起兵時,此時的他,全軍上下,已經換裝了一遍。

  除了舊百濟的軍甲武器,還攻占了數處唐人的武備庫,裝上了不少好東西。

  甚至連山文甲都有一件。

  如今就穿在沙吒相如的身上。

  嗯,一名百濟復國的將軍穿著唐甲,看著似乎有些不倫不類。

  不過不要緊,義軍剛起勢,如今百廢待興,有一件鐵甲對防御力有極大的提升,也不必在意它是唐人的還是百濟人的。

  一切都能為我所用。

  這是剛起事的義軍的氣象。

  所以盡管在軍營里看到的裝備五花八門,但是這支軍馬斗志卻很旺盛。

  連續數次得手,也讓他們心中對唐人的恐懼盡去。

  沙吒相如聽著手下們的討論,思緒飄到了很遠。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思緒終于回來,輕咳了一聲。

  帳中頓時安靜。

  “馬上是嚴冬,唐人無法行動,我們也無法用兵,真正的決戰,要在開春后。

  唐人援兵若來,也得春后成行。

  等他們過來,至少還需要兩個月。

  這樣便會有一個時間差。”

  沙吒相如掃視著所有人:“這即是我軍的時間窗口。務必在這兩月內,擊潰泗沘城中唐軍,重奪王都。”

  說最后一個字的時候,沙吒相如用力一拍桌案,發出巨響。

  所有人心頭一跳,紛紛低頭應命。

  “現在,只需要做好兩件事,第一,盡可能的收集糧草,訓練士卒;第二,斷掉唐人的糧道…”

  沙吒相如的語氣變得無比陰暗:“我要泗沘城的唐軍,在這個冬天里,見不到一粒糧食。”

  “是。”

  所有人,都清楚沙吒相如是什么意思。

  泗沘城的唐軍沒有糧食,但一時未必會餓死。

  做為王都,泗沘城還有數十萬百姓。

  唐軍無糧,自然會劫掠百姓。

  最極端的情況下,甚至是…

  吃人。

  這是一個極其黑暗的決定。

  唐軍若那么做,義軍就可以宣揚其兇殘暴戾,泯滅人性。

  借全國的群情激奮,挾大勢一戰定乾坤。

  無論如何,斷了糧道,唐軍這個冬天不會好過。

  就算餓不死,也會餓瘦。

  戰馬會大量死亡。

  會讓唐軍的戰力,達到最低點。

  至于泗沘城的百姓,無論怎樣,都會成為這次戰役的犧牲品。

  但,這就是戰爭。

  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無辜的。

  凜冬。

  百濟北境重鎮寂北城。

  一支雪白的海船徐徐飄入高句麗境內買召忽港登陸,又通過陸路,到達寂北城。

  買召忽,是高句麗長壽王時的名字。

  待新羅統一半島全境后,改名叫邵城縣。

  在后世,它還有另一個名字,叫仁川。

  仁川港,為半島第二大港口。

  身披月白僧衣的道琛,站在城前道旁,一臉期盼的看著來路。

  漫天大雪中,終于,看到了車馬轆轆。

  那支由倭人護送的隊伍,漸漸近了。

  在車馬最前方,騎著高大神俊白馬的,正是鬼室福信。

  他回來了,他帶著百濟王子扶余豐回來了!

  有扶余豐這桿大旗在,百濟便沒有亡國。

  現在各處烽煙四起。

  道琛相信,只要扶余豐振臂一呼,便能得到百濟人的響應,重聚在王族大旗下,復國。

  時年十二月。

  百濟王子扶余豐,在舊臣道琛、鬼室福信的扶佐下,向高句麗和倭人的借兵,沿路不斷吸納反叛唐軍的義軍。

  大軍繞過泗沘城,耀武揚威。

  最近時,泗沘城上的唐軍守衛,都能瞧得清楚。

  但,雙方都沒有動。

  這是個寒冷的冬天,只有活得更久,才能等到春天。

  真正的大戰,在開春以后。

  所有人,都清楚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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