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死人怎么活?”
南九郎一時瞠目結舌。
蘇大為擺擺手,繼續問:“新羅這次是誰負責押送糧草,還有,丟失的糧草有多少?”
“是金仁問押運的,具體的數量卻不知。”
金仁問,乃是新羅王金春秋之子,金法敏之弟。
自永徽年以來,金我仁問數次入唐朝,每次都停留很久,還在弘文館求學,其人,識量宏弘,時人推許。
總之,此人因為常期往來新羅與大唐,而且久在大唐求學,比金法敏更心向大唐。
聽說是金仁問親自負責押運糧草,蘇大為心里一絲懷疑暫且拋開了。
如果是金仁問押送,不太可能是新羅人“自導自演”。
“劫糧一方的情況,還不清楚是吧?”
蘇大為問了一聲,又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軍帳,心知今晚是沒機會再繼續審問扶余慶了。
眼下任何事都不如籌集糧草重要。
對了,剛從劉仁愿那里回來,現在出了這事,說不準一會劉仁愿就會召集將領來商議此事。
糧草,是軍中的生命線。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此事非同小可。
據《太白陰經》記載,唐軍出征的伙食為:酒一人二升,共二百五十石。
羊一口中,分為二十六節六百二十五口。
牛肉代羊肉,一人二斤,共二萬五千斤。
白米一人五合,六十二石五斗。
薄餅一人兩個,需二萬五千個。
每一斗面做二十個餅,計面一百二十五石。
饅頭一人一枚,一萬二千五百枚。
一斗面做三十枚,共用面四十一石六斗七升。
蒸餅一人一枚,一萬二千五百枚。
一斗面做一百枚。
散子一人一枚,一萬二千五百枚。
一斗面做三十枚,百二十五石,每面一斗使油二十二斤…
這只是一萬多人一日的吃食。
其余還有食畢、食羅、食羔、食羹、菜一人五兩、羊頭蹄、醬羊豬肝、鹽、醬、醋、椒、姜、蔥等等。
看看唐軍的食譜,會發現,各類食物極為豐富。
只怕連后世軍中都要自愧不如。
當然,規矩是規矩,具體執行的情況是要分環境的。
比如現在在百濟,劉仁愿這一萬多人馬,就備不齊這么高規格的食物了,只能是保證最基本的口糧。
但是眼下,看來也有些困難。
“九郎,周良現在在哪?”
“周二哥在黃山附近,他可能會去查看一番。”
“嗯。”
百濟黃山,一個在地圖上籍籍無名的小城。
此城以背靠山脈,依山取名。
半島多山,不適合騎兵大規模的沖殺。
多山就多林。
這種環境,極適合藏兵。
天空陰雨連綿,雨中還夾著一些冰雪。
這讓山間道路變得濕滑而泥濘。
戰馬的馬蹄踏在這種路面上,稍不留神,可能會崴到馬腿。
所以騎士們走山路時,都下馬牽行,分外小心。
林蔭深深。
有一種莫名的荒涼感。
周良一手牽馬,另一只手,在臉上抹了一把。
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
冰涼入骨。
自己也真是自討苦吃。
周良心中苦笑:當時若不是腦子一熱,說要陪阿彌來百濟,也不至于遭這份罪。
而且家中妻子一別便是大半年,還不知要在百濟待多久。
說心里不想是假的。
滴嗒!
一滴帶著碎冰的水滴,落在他的帽檐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聲音令周良身體一震,回過神來。
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但哪里不對勁,一時又說不上來。
只得加倍小心。
回頭看了一眼隊伍。
這是一支五十人的唐軍斥候。
既屬于蘇大為的折沖府衛士,其中又有幾人是都察寺暗探,有著雙重身份。
距離上次新羅人的糧草被劫,已經過去三天。
得到蘇大為他們的傳信,周良開始著手查糧草被劫一事。
首先,糧道安全是唐軍的生命線,必須保障。
其次,這次劫案,透出許多不尋常的信息。
新羅人的送糧隊,都是新羅的正規軍。
人數有二千余人。
究竟是什么樣的力量,能從他們手中,把糧草劫走。
若不是新羅人在演戲,那就說明,這伙百濟賊人的實力,至少在兩千人之上。
這是一伙值得警惕的力量。
那么多馱馬和糧草,不可能憑空消失,總得有地方去。
賊人會把糧草送去哪里?
一定是他們的老巢。
早點探明這伙賊人的巢穴,唐軍可以集中兵力定點清除,一為保護糧道,二為震懾。
這種劫糧的事,絕不能擴散出去。
它會極大的動搖百濟人心中的畏懼感。
會進一步威脅到唐軍的駐防。
“火長,不…”
一名唐軍斥候才剛喊出一聲。
耳中只聽嗤的一聲響。
一只利箭突然從山林中射出,一箭正中唐軍咽喉。
鮮血迸濺中,那名唐軍筆直倒地。
“敵襲!”
周良只覺頭皮一炸。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敵人。
是不是那伙賊人?
有多少人?
眼下一概不知。
隨著周良的示警,其余的唐軍紛紛散開,用戰馬護著身體,飛快摘下角弓,向著箭來的方向疾射。
箭才射出去,從其它方向又射來一陣冷箭。
幸好唐軍身上甲胄擋住,箭射中兩人,卻不及深入。
只是掛在身上,顫巍巍的,看著十分嚇人。
戰馬又被對方射傷了兩頭。
周良心念急轉,低喝道:“走,先撤回去再說。”
非常之時,也顧不得再惜馬力,唐軍紛紛上馬,連方才被射殺的伙伴尸體,也一并帶上。
只是兩匹受傷的馬,一匹倒在地上,中箭的脖頸汩汩流著血。
另一頭跪在地上,低垂著馬首,發出拉風箱似的喘息聲。
最終,在周良的催促下,由它們的主人,送它們走完最后一程。
馬,是軍人最好的朋友。
若不是萬不得已,誰能下得去手。
既不想它們被敵人利用,又不想它們多受痛苦。
只能出此下策。
林中一聲鑼響。
無數賊人吶喊著,揮舞著手里的五花八門的兵器,向唐軍涌來。
周良一馬當先,輕夾馬腹。
戰馬與他心意相通,立刻仰頭長嘶一聲,奮蹄向前狂奔。
泥水向四周飛濺。
背后又射來一波箭矢。
把落在隊伍最后的幾匹馬連同騎士,射得跟刺猬似的。
這一火唐軍人數雖少,但做戰經驗極其豐富,而且身為斥候,十分冷靜。
狂奔中,已經大概估算了敵人的人數。
匆忙中,看到這些人里,不全是饑餓的流民。
人群中豎著一桿黑色大旗,上書“沙吒”二字。
唐軍把看到的一切,暗暗記在心里,同時用角弩向身后射箭還擊。
稍稍阻擋一下敵人的勢頭。
在泥濘的小路上,戰馬跑不起速度,還是十分危險。
幸好這些賊人也不專業,圍追毫無章法,被唐軍一陣箭射殺數人,就嚇得退了回去。
唐軍沿著來時的小路,不斷提高馬速。
除了一個倒霉的在過彎道時,馬失前蹄折斷了腿,其余人終于從山林間撤了出來。
待周良等人在山腳下重新修整,那伙賊也像是知道厲害,縮了回去,再也沒有出現。
天空陰雨連綿,夾著雪花。
周良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滴,兩眼盯著來時的山路,臉色陰沉。
“火長,這些賊人人數雖多,但卻沒什么組織,進攻也毫無章法。”
“若剛才他們在我們退路上設伏,只怕今天大伙就危險了。”
“看清多少人了嗎?”
“七八百上下。”
“沙吒這個名字沒聽過,也不知是什么人在指揮。”
斥候隊中,眾人你一言我一語。
周良沒有說話,而是騎馬來到馱負受傷唐軍的馬前,向一旁的騎士問:“怎么樣?”
“牛三死了…”
“趙忠的腿斷了,斷骨刺出皮肉,傷得很重,我把他打暈了,免得痛苦。”
聽到這番話,大伙一時沉默下來。
“最近的城鎮是黃山?我記得那里還有一隊唐軍,隊正是李義吧?我們先過去休整,再做計較。”
數日后,一個噩耗傳至唐軍熊津都督府所在行住,泗沘城。
“啟稟左驍衛郎將,賊人狡猾,先示之以弱,然后將黃山和附近黃山駐守的兩隊人吸引出來,賊人半道設伏…”
“損失多少?”
“黃山隊正李義麾下盡失,僅李義逃回來了。”
親衛小心翼翼的道。
出乎他的意料,劉仁愿少見的沒有發火,只是摸著自己的大胡子,眼里光芒閃動,向一旁正在提筆書寫什么的蘇大為問:“阿彌怎么看?”
“示之以弱,半道而擊,接下來就是…圍點打援了吧?”
劉仁愿滿意的點點頭:“你的兵法倒是學得不錯,就是不知在戰場上運動如何。”
說著,向傳令親衛道:“下令將傷損的士兵全撤回泗沘,黃山城放棄。”
黃山,乃是通往泗沘的要道之一,要守泗沘必守黃山城。
如今劉仁愿居然直接讓唐軍將那里的據點放棄。
那意外著唐軍向外延伸的觸角和勢力圈,又會損失一大塊。
不僅在戰略上極其被動,而且對收集糧草也十分不利。
畢竟地盤越少,能收上來的糧草也就越少。
越發難養活上萬唐軍。
“將軍,為何要棄守黃山?”蘇大為有些訝異。
“嘿,阿彌,你倒考起我來了。”
劉仁愿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他摸著大胡子道:“黃山城不大,本來就只駐守著劉義那一隊人,如今人都沒了,一座空城如何守得住?讓那里的輜重和輔兵趕緊退出來才是正道,省得被那伙百濟賊人圍點打援。
若真圍上了,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豈不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