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室福信陰沉著臉走入室內。
屋內的光線黯淡,隨著他推門進入,亮了一剎那。
旋即重新歸入黑暗。
一種古怪的氣味直沖入鼻,那是一種混合著某種檀香和臭味的味道。
兩種截然相反的氣息,莽撞的沖入他的鼻腔,令他頭腦微微有些發暈。
稍微定一定神,他索性封住自己的嗅覺,主動斷覺五識中對氣味的辨別。
“怎樣?”
隨著聲音的發出,屋角黑暗中,有一個低沉沙啞的人聲回道:“回臺主,已經剖開驗尸,證實死者為溺斃,他的肺里灌著都是糞水,造成肺腫,看他身體的姿勢,應該拚命掙扎過,不過茅坑里屎尿甚多,從口鼻灌入…”
鬼室福信聽得眉頭都皺起來。
他沉默了片刻:“以后,這種跌落茅坑的奇葩死者,若沒有特別之處,就不用描述細節了。”
“是。”
負責解剖的人,是夫余臺里最擅長驗尸的杵作行。
人稱苩鐵手。
他有一雙巧手。
一具尸體在他面前,用不了半個時辰,便能剖得干干凈凈。
有如庖丁解牛。
而他這一生,據說經手過的尸體,沒有一萬,也有數千。
閉著眼睛,也能摸出這些尸體的狀況。
用苩鐵手自己的話說:這些尸體,都是會說話的。
“臺主,有一個異常情況。”
“說。”
“此人少了一根手指,斷口整齊,像是被整個折斷,然而不見一絲血水滲出,斷口血脈封閉,就像是被凍住一樣。”
“嗯?”
鬼室福信眉頭跳了一下:“還有嗎?”
“還有,此人像是受過內傷。”
“怎么說?”
“他體內的筋膜位置不太對,有輕微的位移,奇怪就在這里,我摸過他的肌肉,沒有任何結節,為何筋膜反常。”
苩鐵手喃喃道:“我懷疑他被人用特殊手法傷的,但具體是如何做到,一時還想不明白。”
說是想不明白,但幽暗中,卻突然現出一雙極亮的眸子。
顯然,苩鐵手對于這種扭轉人體內筋膜的神秘手法,極為感興趣。
他是癡。
世人有武癡,有劍癡,有書癡,有對美色癡迷。
他卻只對一種東西癡。
就是尸體。
對尸體身上每一個奇妙的變化,新奇的發現,都令他十分亢奮。
像是找到了新大陸。
“尸體這邊我會再驗看一番,不過我估計幫助不大,臺主應該試著從別的方面找找線索。”
“毋須多言,我自有分寸。”
鬼室福信揮一揮袖,從靜室里走出來。
方才苩鐵手的話,令他產生許多猜想。
原本,就懷疑鹿角生并非是意外失足。
現在尸體的解剖情況也說明這一點。
突然少了一根手指,凍傷。
還有奇怪的內傷,筋膜偏轉。
這像是受刑的痕跡,難道有人對他用刑逼問過?
一想到這里,鬼室福信的臉色陰沉下來。
此事,可大可小。
若真是最壞的那個猜想,只怕自己要提早做防備了。
還有那動手之人,會是何方神圣?
這個念頭,在他腦子里翻來覆去,十分困擾。
“臺主。”
前方走廊轉角,忽然走出一道倩影。
鬼室福信虎眸微閃:“現場你看了嗎?”
“看過。”
“你怎么說?”
“不是我做的。”
妙齡女子微微嘆了口氣:“雖然很像,但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可這門催動植物開靈的手法,不是你這一門慣用的嗎?”
“這我不能肯定,是否是師門里其她人出手,但我感覺有些異樣,或許,是有人偽裝成我這門的手法,想嫁禍與我。”
“偽裝?”
鬼室福信咀嚼了一下這個詞:“會是什么人?”
“妾身不知。”
“這種手法,當世會的人應該不多了。”
“是也不是。”
女子輕聲道:“至少我這門運用元力,會帶著香氣,這是師門香道神術,旁人絕計無法冒充,臺主一聞便知。”
鬼室福信神情微滯,臉上浮現不悅之色。
這人死在茅坑里,漫說是香氣,你自己去聞聞,究竟是何等濃郁的氣味。
如此一來,誰能證明,強催植物開靈者,究竟有沒有帶著香道氣息。
“這事既然和你門中有關,我便責令你去查,不管你用何等手段,七日內,給我個結果,苩春彥,不要讓我失望。”
“是,臺主。”
苩春彥微微低頭行禮,退開一旁。
看著鬼室福信匆匆離去,她的眼神中寒芒一閃,不知想起了什么。
苩姓,原本就是百濟國大姓之一。
當年鄭希良反出百濟,投奔新羅,將一身所學,也盡數留在了新羅。
以致于蘇大為下意識認為,苩春彥是鄭希良的弟子,就必然是忠于新羅。
只是其中令有隱秘一時不能盡知。
匆匆一月過去。
這一個月里,發生了許多事。
首先是,百濟積蓄力量對新羅發動春季攻勢,卻敗于新羅國仙金庾信之手。
短時間內,似無力量再對新羅發起新的攻勢。
但是在高句麗與新羅一線,新羅人卻節節敗退,不是高句麗的對手。
這件事,對百濟義慈王的沖擊頗大,在朝中大發雷霆,嚴令鬼室福信和道琛等一幫重臣,想辦法打開局面。
否則豈非讓高句麗的淵蓋蘇文恥笑?
另一件事,就是這一個月,在百濟各城多處發生了刺殺事件。
嚴格來說,應該叫做非正常死亡。
或被毒蛇咬死。
或喝酒爛醉,醉死家中。
或溺死于水中。
種種死法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若是普通百姓也就罷了。
怪就怪在,這些人都是百濟中下層官員,不少人還有夫余臺的身份,或者身兼對外情報。
看起來像是意外,但身居高位的鬼室福信看著手里的這些信息,越看越是心驚。
根據夫余臺的情報,這些事,很可能是新羅人做的。
難道是金庾信為了化解百濟的戰力,故意派人刺殺?
這賊子,以前不是這個行事風格啊。
百思不得其解,鬼室福信只能下令夫余臺,加緊尋找線索,找到可疑人物,可自行決斷。
也就是可以先殺了再奏報。
與倭國約定的大事馬上就要開始了,在這個節骨眼上,發生這種刺殺事件,雖然死的不是朝中高官,也足以令得人心遑遑。
而且,這些人都有夫余臺的背景,死得多了,對夫余臺的情報信息,也是嚴重打擊。
幾乎在同一時間,熊津城,都察寺的秘密據點中。
蘇大為翻開最新收集到的信息,細細研讀起來。
李大勇生前查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倭國與百濟的密謀。
當時只是有一點風聲,引起李大勇的懷疑,只知道兩國有這個打算。
正當李大勇要循著這條線查下去時,不料事泄,被鬼室福信與道琛聯手布局,激活暗中的雙面間諜,步步收緊,直到最后一刻。
這件事,大勇生前想做,而沒有做完。
蘇大為想將這件事查清楚,挫敗敵人的陰謀,對大勇在天之靈,也是最好的祭奠。
這一個月來,當時暗線中出賣李大勇的幾個人已經查清,一一清除掉。
順手,還除去夫余臺情報網中的一些關鍵人物。
只是目前還比較散亂,沒那么容易聯想到。
蘇大為也是在步步為營,從外圍向核心一點一點推進。
如果計劃無誤,到下個月,大唐軍隊到來前,他能將夫余臺的情報網徹底癱瘓。
最后,再順手宰掉鬼室福信。
若有機會,連道琛一起除掉。
這樣,才算是替李大勇報仇。
才算是以直報直,念頭通達。
當下,還需小心,盡量隱瞞自己的真實意圖,不令鬼室福信這些人警覺。
同時要摸清楚他們的計劃和時間節點。
還要不斷擴充屬于都察寺的情報觸角。
說實話,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雖非地獄級別,至少也是死神級的。
稍有不慎,便會滿盤皆輸。
鬼室福信與道琛,都不是省油的燈,而是當世一等一的異人高手,還是百濟最出色的大將。
連李大勇都折在他們手里,要想對付他們,非得萬分小心不可。
蘇大為現在唯一的優勢,就是敵明我暗。
以有心算無心。
就算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
他的計劃,便是一點一點的接近,直至對猛虎一劍封喉。
最重要的,不是最后那一劍。
而是這之前一系列潛入和逼近的動作。
刺殺那些中低層百濟官員,只不過是開胃小菜罷了。
最大的作用,還是隱藏自己替李大勇報仇的動作。
否則死的人都和李大勇的案子有關,很容易會讓敵人看破目地。
“阿兄”
門外傳來聶蘇的聲音:“那個常平想見阿兄,讓九郎傳話來了。”
“常平?他有什么事。”
蘇大為微一思忖,將手里的資料合上,放入密柜里隱藏好,然后轉身出門。
一眼看到聶蘇正和南九郎站在階下說話。
“九郎。”
“蘇…老大。”
南九郎想起蘇大為吩咐過,在百濟不要稱大唐官職,免得有心人聽出端倪,說到一半忙改口。
“常平要見我?”
“是的,他說有非常重要的事。”
“他人呢?”
“我沒敢讓他知道這處據點,讓他在家里候著。”
“那你跟他約在上次的酒棧,中午我去會他。”
重要的事,常平能有什么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