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棧臨街的窗口,蘇大為見到了常平。
說實話,若不是因為反復測試過,證明常平確實是對李大勇忠心耿耿,還有一位叫做黑齒常之的名將族弟,蘇大為本來不必專程見他一趟。
坐在桌前,蘇大為打量著這位百濟人。
常混于市井間,令常平身上總沾染一絲揮之不去的油滑之氣,只有在認真下來的時候,直視著他那雙眼睛,才能感到這具身體里,有一個坦蕩的靈魂。
或許正應了那句話,仗義每多屠狗輩?
“常平,我聽九郎說你要見我。”
“是。”
常平臉上開始還帶著笑,這笑容是一邊嘴角微微上挑,顯得有些玩世不恭。
當聽到蘇大為的話,他的笑容徐徐收起,左右看了看,有些擔心的道:“蘇郎君,我聽說了你們最近的事。”
“什么事?”蘇大為沒有露口風,而是反問。
雖然證明常平沒問題,他仍然不會大意。
“我得到消息,夫余臺已經注意到你們在暗中活動了,蘇郎君,雖然我們沒有深交,但看在李郎君的情份上,我勸你見好就收吧。”
天氣并不熱,但常平額頭上竟滲出汗水。
他抹了一下額頭繼續道:“夫余臺不是好惹的,連李郎君都沒逃脫,我看你還是早做打算。”
原本按常平的想法,蘇大為應該是大吃一驚。
不說俯首便拜,也會細細詢問緣由。
但出乎他的意料,蘇大為只是平靜的點點頭:“我知道了。”
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個意思。
常平急道:“你是不是不信我說的?這種事寧可信其有,千萬不可大意啊。”
“你說得對。”
蘇大為目光透過窗外,投向街外,看著熊津城里,那些衣著各異的行人,還有迥異于大唐長安的街市商鋪,神情透出深思:“任何事情都不是小事,不可大意。”
“既然如此,你…”
“常平,你在市井中,是怎么知道這個消息的?”
“呃?”常平愣了一下。
蘇大為提問一針見血。
常平就算是個“百濟奸”,但也要面臨一個難解的問題,那就是情報來源。
這么重要的消息,以蘇大為的情報網,尚且沒發現,常平混在市井間,難道還能知道夫余臺的事?
從邏輯上就說不過去。
“蘇郎君,我有個族弟在朝中任高官…”
“黑齒常之?”
“是。”
“但這件事不可能是他告訴你的,他在泗沘。”蘇大為轉過頭來,目視著黑齒常平。
他的眼中,已經有了審視的味道。
常平是名,黑齒才是姓。
所以常平,應該是百濟黑齒氏,名常平。
現在想來,這常平本身就有些反常,如果誰在朝中有一個當朝二品大員的族弟,怎么會淪落到市井中?
而且還成為大唐在百濟情報網的外線,這事擱在長安,是不可想像的。
黑齒常平說的這些話,不盡不實,足以引起蘇大為的懷疑。
盡管,在這之前,他已經通過了好幾輪測試,證明并沒有背叛李大勇。
“是常忠。”
黑齒常平有些焦急的道:“常忠往來各城,做走私生意,接觸的都是各地的達官貴人,有時候也會替帶幾句常之說的話,我從他的話里,聽到了一些風聲,再結合最近市井上的事,做出如此判斷。”
“愿聞其詳。”
“常之說,最近朝中軍馬有所調動,應該是要對新羅再發動一次大規模戰役,常忠告訴我,在這之前,各地會做一次清掃,專為掃除那些新羅的探子,最近各地頻頻有官員被刺殺,已經引起大王震怒。”
看著蘇大為若有所思的臉色,黑齒常平繼續道:“我在市井里,也發覺氣氛有異,不少人其實是夫余臺的探子,明顯對市井開始收緊了。
當初李郎君出事前也是這般,所以我判斷,就在近期夫余臺一定會有所動作,希望蘇郎君接受我的建議,不要重蹈復轍。”
站在不遠處守在入口的南九郎情不自禁的向這邊看過來。
蘇大為向他搖搖頭,目視常平:“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
“什么?”
“你身為百濟黑齒氏,怎么會淪落到市井里?黑齒家族再不濟,也不至于此。而且還為大勇收集情報,我不是懷疑什么,只是覺得,你放著高官厚祿不取,反投大唐,有些不合情理。”
“你終于問出來了。”
黑齒常平肩膀往下一塌,似要御下千斤重擔。
“我一直想著你什么時候會問,終于等到這一天。”
迎著蘇大為審慎的目光,常平沒有絲毫慌張,只是苦笑搖頭:“這事我本不愿說,但你既然問起,我就實言相告。”
蘇大為看著他,靜靜等待。
“在我年輕的時候,家族里本有意推舉我出仕,但是需要娶另一位官員家的女兒,以做交換。可是那個時候,我已有心愛的姑娘,她家境一般,就住我家隔壁,在一個月夜我與她私定了終身。
后來親族逼我去泗沘,放棄這位姑娘,我死活不同意。
但是…”
常平聲音哽咽了一下:“在一個夜里,她家突然失火…那天,我剛好參加家族里的宴會,等我回去,什么都沒有了。”
“你就為這?”
蘇大為還是覺得有些難解。
常平紅著雙眼,抬頭看向他,苦澀笑道:“她死的時候,肚子里已經有了我的孩子,才三個月。”
稍近處的南九郎,和更遠處的安文生,都向常平看來。
那眼神里,透著吃驚,也透著同情。
人,是有共情的,設身處地,若是自己,未過門的妻子,懷有三月身孕,如此死得不明不白。
該如何?
能如何?
報仇嗎?
找誰報仇?
“我原本已經打算舍棄身份,與她成親了,那天去家族宴上,便是為了此事,但是…沒了,什么都沒了。”
常平雙手抱頭,手指一根根插入發根,額頭青筋暴起。
“我那時就想,人沒了,給我什么都換不回來,沒有意義,活著太痛苦了…渾渾噩噩幾個月,我才一點一點有了人樣,但是任家族里的人再說什么,我心里只有恨,我恨黑齒氏,我也恨自己的身份,但我…但我好沒用,我沒有勇氣,沒勇氣去報仇。
我也不知道找誰報仇。”
胸膛急劇起伏著,常平雙手撐著桌子,喘息道:“又過了半年,家族與我斷絕了關系,我的錢花完了,后來,有個商人看中我的身份,問我愿不愿意一起做點生意,我便答應了…
后面你也知道了。
生意出了問題,我被李郎君救下,走私的生意讓常忠去做了。
我身無長物,什么本事都沒有,既沒有報仇的勇氣,又沒有去死的勇氣,就這樣莫名其妙跟著李郎君干了,替他打探消息。
那個時候支持我活下去的唯一念頭,便是報答李郎君的救命之恩。”
說到這里,常平沉默下來,良久之后,抬頭紅眼向蘇大為問:“這就是我的故事,蘇郎君,滿意了嗎?”
蘇大為微微沉默:“抱歉,我無意揭你的傷口,只是事關重大。”
“都過去了。”
常平用手掌在臉上胡亂抹了一下:“大概我天生就應該混市井的,拋去家族身份,反而一身輕松,呵…”
蘇大為心念急轉,抬頭看了一眼遠處安文生,見到他的手勢,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難得你如此重情義,這次的消息非常關鍵,我看不如跟我一起。”
“一起?”
“實不相瞞,這邊雜事,我已經料理得差不多了,我手下正缺一個熟知百濟情勢之人,如果你有意,不妨跟著我。”
“這…”
常平愣住了,蘇大為這話,便是招攬的意思了。
也就是說,從蘇大為到百濟初見常平,便是在暗中面試和考察,直到這時,終于認可黑齒常平,向他遞出橄欖枝。
“蘇郎君,你真的相信我?”
“你是什么樣的人,大勇最清楚,既然他相信你,我也一樣相信你。”
蘇大為提起李大勇,聲音里頗有些感概。
難怪此人能被四哥當初看中,引為身邊親信。
大概,四哥也是看中他重情義吧。
“蘇郎君,我不舍得離開熊津…這里有我與她所有回憶。”
“別急著拒絕,你可以回去考慮一下,不過要快,以三天為限吧,三天之內,如果改變主意,隨時可以來找我。”說完,蘇大為將自己所在地點,壓低聲音告訴常平。
“我還有要事再身,先告辭了,記住時間,三日之內,若你愿意,隨時來找我,我會在會館里恭候大駕。”
蘇大為乃是雷厲風行的性子,話說完,向著常平一抱拳,立刻起身,向南九郎和守在門邊的安文生遞了個眼色。
三人匆匆離去。
只留下常平坐在原處,怔怔發呆。
跟著這位大唐來的蘇郎君?
是拋下在熊津城的一切回憶,重新開始?
還是守著回憶,繼續過一輩子?
常平雙手抱著頭,身體伏在桌上一動不動,良久,從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嘶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