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阿彌,現在…現在怎么辦?”
阿史那道真嘴里不由結巴起來,看向蘇大為時眼神都變了。
他自認自己是夠膽大了,之前在軍中連上官都敢打,毫無顧忌后果。
但若跟蘇大為比起來,阿史那道真簡單溫柔得像個姑娘。
他最多也就揮幾下老拳,把人打翻完事。
蘇大為平時是不聲不響的,這一下動手,便是一刀入心。
看著咥運心口的那把刀,阿史那道真牙酸的倒吸一口涼氣。
好狠的一刀。
好準的一刀。
從第三肋骨縫隙插入,直入心臟,干凈利落沒有絲毫猶豫。
但凡有一瞬間的糾結,這刀也不致落得這么干脆,很容易卡在骨縫里。
但蘇大為這一刀,直沒入柄。
看地上咥運慘白的臉色,那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阿史那道真心有余悸的抬頭看向蘇大為時,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阿彌他,是個狠人啊。
這一刀,既不給咥運留后路,也不給自己留絲毫后路。
一個人,既可以要別人的命,又可以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這不是狠人是什么?
蘇慶節雙手抓著蘇大為的肩膀,充滿血絲的眼睛瞪著他,見蘇大為不說話,焦躁的他一把將蘇大為推了個趄趔。
他在帳中來回走了幾步,突然狠狠一跺腳:“你們倆在這等著,我去去就回,不要走漏了消息。”
說著轉身出帳。
阿史那道真完全懵逼了:“獅子你去哪?”
“去找能平事的人。”
蘇慶節甩下一句:“看好他。”
這個他,自然是對阿史那道真說的,讓他盯好蘇大為,免得蘇大為失去理智再做出什么傻事。
帳外有親衛,但沒得蘇大為的命令不敢進來,只能在外面候著。
帳內的阿史那道真看看蘇大為,在看看地上涼透的尸體,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現在甚至都有點怕蘇大為了。
離蘇大為兩尺開外,不敢近前。
應該說,他一直都有些怕蘇大為。
從認識以來,蘇大為的身手,追擊阿史那沙畢的悍勇,一次次,刷新了阿史那道真對他的認知。
兩人之間,真不知誰才是在軍中有關系的“二代”。
阿史那道真心中頗不是滋味。
怎么感覺蘇大為比自己在軍中更任性灑脫,這人說殺就殺了。
當然,也更不顧忌后果。
自己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他這樣了。
不然不用阿耶抽自己,恐怕這腦袋早就搬家了。
阿史那道真摸摸自己有些發涼的脖頸,感覺到帳內氣氛詭異。
他向蘇大為嘴唇囁嚅了一下,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阿彌,你是怎么想的?為何要動咥運,我為你不值啊!”
蘇大為似乎完全恢復了冷靜,在胡凳前平靜的坐下。
應該說,從始至終,他都冷靜得異乎尋常。
“他拿聶蘇的事威脅我,一時意氣難平。”
蘇大為緩緩的,似在斟酌著用詞道:“一刀了斷恩怨,如今念頭通達,所以我不后悔。”
“你是不后悔了,你在長安中的阿娘怎么辦?”
阿史那道真急道:“你要是出了事,她不得把眼睛哭瞎!”
“若真的有事,你我兄弟一般,我阿娘便是你阿娘,到時替我照顧好她。”
“你…惡賊!”
阿史那道真咬牙道:“我見你平時極有主意的,怎么在這種事時就不考慮考慮。”
“我考慮過的。”
蘇大為笑了,微微笑著,像是在說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從他提起聶蘇我就在考慮,這惡賊,究竟想做什么?若是拿我的親人威脅我,那他打錯主意了。”
“唉!”
阿史那道真摸著自己手上的鹿骨扳指,不知說什么好。
他心情焦慮時,總會摸手上這枚扳指,已經摸到包漿,油光潤滑。
來回在帳中走了幾步,阿史那道真大步到蘇大為面前,單膝跪下,一手按住蘇大為的膝蓋,抬頭看向他。
在蘇大為驚訝的目光下,一字一句的道:“我的命是你救的,如今便還你吧。”
“道真你…”
“若有人問起,就說人是我殺的,我阿耶是阿史那社爾,沒人敢輕易動我,就算是陛下,也要給我阿耶幾分薄面,所以,這事我來頂吧。”
“道真。”
蘇大為按住他的手掌,喉動微動,聲音有些沙啞:“謝謝你,但我…”
“你我是過命的交情,說謝太矯情。”
阿史那道真打斷他的話。
這個在蘇大為面前,一向極不正經,顯得有些逗逼,有時在兵法爭論中,又顯得有些呆氣的胡人蕃將,此時前所未有的鄭重。
“我的身份,應該能保住命,萬一…萬一有什么事,我阿耶不止我一個兒子,有人替他送終…你,柳娘子只有你一個兒子,你要活下去侍奉她。”
“道真我不…”
“不要拒絕我,拒絕便是煞費我這番苦心了,我既然說出來,就是下了決心,決無反悔,萬一…萬一陛下真要殺我,記得每年去我墳頭請我喝杯酒,便足夠了。”
蘇大為反手抓緊他粗糙的手掌,喉頭仿佛堵住了,深吸了一口氣,忽然笑了起來。
笑的時候,蘇大為的眼里隱隱有些霧氣:“你說我是傻子,我看你才是。”
“阿彌,休要矯情!”
“這不是矯情,而是…我何時說要給咥運償命了?”
阿史那道真怔了一下:“咥運死了,陛下定會震怒,這豈是你想逃就能逃過責罰的?”
“我有保命的法子。”
“什么法子?”
“你先起來再說。”
蘇大為站起來,將阿史那道真也從地上拉起來。
在他一臉迷惑的表情下,伸手拍拍阿史那道真的肩膀:“你既是我兄弟,就應該知道,我從不說大話,也不知無把握之事。”
“什…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會懂了。”
“惡賊,別賣關子啊,你當說書呢?不告訴我緣由,我怎能安心?”
阿史那道真瞠目結舌,只覺蘇大為所說匪夷所思。
這種情況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條,阿彌他居然說有法子?
玩我呢?
“不是,我到底要不要頂這口缸?你倒是說居話啊,別光顧笑!”
阿史那道真正在焦急,忽聽外面腳步聲響起。
他下意識一個閃身擋在咥運尸體前,戒備的看向門外。
此時若有陌生人闖進來,有他遮擋,應該也不能第一眼就看到地上躺了具尸體。
進來的卻是去而復返的蘇慶節。
他不是一個人,還帶了另一個人來。
阿史那道真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心里突的一跳。
這怕是,天要塌了吧?
吉祥獅子蘇慶節居然把阿史那賀魯帶來了?
這是要作死嗎?
讓他看自己兒子涼透的尸體?
阿史那道真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瞪著蘇慶節,像是要從他臉上看出花來。
出乎阿史那道真意外的是,蘇大為對于蘇慶節將阿史那賀魯帶來并不意外。
至少從蘇大為臉上,就沒看出有任何吃驚的神色。
阿史那道真目光投到蘇慶節身上:“獅子,你這是?”
蘇慶節搖了搖頭,伸手將阿史那道真推開一邊,向地上指了一指:“看一下。”
阿史那道真差點破口大罵起來。
你這是要害阿彌不成?
但他終究沒有發作。
因為阿史那賀魯的表現很奇怪,沒有想像中父親見到兒子死去的悲痛,也沒有震驚,更沒有情緒失控,而是蹲下去摸了摸咥運的脖頸脈博,點點頭:“確實是死了。”
天底下,有這樣的父親?
阿史那道真嘴巴張得足可以吞下一枚雞蛋。
雖說草原人信奉弱肉強食,不像中原人那樣提倡孝道。
可畢竟是父子啊,總有些血緣親情在吧?
從阿史那賀魯身上完全看不出來這一點。
阿史那道真仔細打量這位前西突厥沙缽羅可汗。
他的年紀看起來五旬左右,兩鬢斑白。
一雙稀稀的眉梢下,眼睛略有浮腫,眼神略有些銳利。
他的身材也有些發福了,不像是年青人那樣結實。
但從依舊強壯的身材來看,依稀還能看出年青時定然也是驍勇善戰的戰士。
只不過,現在的他除了略有些銳利的眼神,全身上下找不到任何與西突厥和可汗有關的東西。
這是一只被拔掉尾羽的孔雀。
失去翅膀的鷹。
阿史那道真在心中默默想著。
蘇慶節在這時開口道:“有阿史那賀魯作證,這位咥運小王子因為突厥戰敗,一直情緒消沉,今天被阿史那賀魯發現自盡與營中。”
說著,他還向阿史那賀魯看了一眼:“可汗,我說的對嗎?”
阿史那賀魯端詳著地上的咥運似在發呆。
他的神情有些奇怪,似有些如釋重負,又似有一絲歡喜。
聽到蘇慶節的聲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般一驚,反應過來,點頭道:“說的極是。”
阿史那道真在一旁看著這一切,嘴巴就沒合攏過。
出了什么事?
究竟是我眼花了,還是這個世界出了什么問題?
阿史那賀魯,西突厥沙缽羅可汗啊,雖然落入唐軍之手,可他也完全不必這樣做吧?
那可是殺子之仇。
阿史那賀魯難道就沒有一點做可汗的尊嚴嗎?
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蘇慶節明顯松了一口氣,轉頭向蘇大為道:“有沙缽羅可汗作證,此事問題不大。”
見蘇大為點頭,他又向阿史那賀魯道:“記住你說的話,若有反悔…”
“我知道,我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阿史那賀魯笑了,那笑容里,透著幾分謙卑,也有一絲慶幸:“說實話,當年如果不是咥運這小子攛掇我,我也不會起兵反唐,我的族人也不會死這么多人,大唐這么強大,豈是草原可以抗衡的。”
他的右手撫胸,一臉感動,似在懺悔:“向天可汗動刀,我原本就該死。”
說著,他的視線投往地上的咥運,眼神變得無比陰森。
“咥運更該死,他才是元兇,如今他終于死了…死得好!若不是大唐天兵,再過幾年,他不死,死的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