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常人看來,阿史那賀魯說這番話,可謂是無情至極。
但無論是蘇大為,又或者是阿史那道真,對此都不感到意外。
前者,是知道咥運在其中做了些什么。
當年若不是咥運推動,阿史那賀魯還真未必能下那個決斷去叛唐。
而從如今的結果來看,叛唐是錯誤的。
這會害死許多人,包括阿史那賀魯自己。
一方面,咥運越來越強勢,那種幼狼逐漸長壯,漸漸威脅到狼王統治的感覺,令阿史那賀魯時常心驚肉跳。
另一方面,阿史那賀魯又不得不依仗咥運的能力,去替自己分擔來自唐朝的壓力。
這一對父子,早已沒有了普通人的親情,有的只是政治盟友般的互相算計。
權力就是這樣一種怪物,讓人摒棄身為人類的情感。
而且草原胡族,對親情觀念看得也遠比中原人要淡漠。
阿史那道真自然明白這一點,因也也沒覺得太意外。
只是見阿史那賀魯如此表現,心里將他又看輕幾分。
之前叛出大唐的時候,你小子可不是這么說的,如今兵敗,如果你自裁了,我還敬你是條漢子,現在不但貪生怕死,還把鍋都甩在兒子咥運頭上,可謂是無恥至極。
“既然你明白該怎么做,那便好辦了。”
蘇慶節在一旁冰冷的道:“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了,你應當清楚,如果玩花樣,會是什么后果。”
“明白,咥運本就該死,他不死,我便活不了。”
阿史那賀魯頭上滲出油汗,擠出一絲笑容。
“那你知道該怎么說了?”
“就說…咥運為誘使我叛唐之事十分后悔,與我大吵一場后,在帳中自盡了。”
阿史那賀魯開始說的還有些結巴,但越到后來越自然,眼神也變得肯定起來。
這是…
說謊話連自己都信了?
蘇大為目光與蘇慶節、阿史那道真一碰,三人心中俱是想到:這阿史那賀魯,難怪敢叛唐自立,比起無恥來,跟咥運如出一轍。
幾人又詢問一番,反復對了一下口供,驗證無誤后,這才擊掌盟誓,把事情定下來。
除非除阿史那賀魯不想活了,否則應該不會反水。
畢竟,他今后的日子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在大唐做個富家翁,要是得罪以蘇大為、蘇慶節為首的一幫大唐年輕將領,在長安隨時可能遭遇各種“意外”。
他不至于那么蠢。
“好了,這事便這么辦吧。”
蘇慶節最后頗有些無奈的看了一眼蘇大為:“我把人送回去,這邊尸體你自己料理一下。”
“嗯,我曉得,謝謝你,獅子。”
“惡賊,以后做事多想想后果,別讓我再冒這等風險。”
蘇慶節漲紅了臉,罵了一聲,推了一把站在一旁有些尷尬的阿史那賀魯,帶著他走出去。
帳蓬里,只剩下蘇大為和阿史那道真。
盯著地上咥運的尸體,阿史那道真有些犯難:“這個尸體該怎么處理?”
“你摸摸他身上,突厥人應該有隨身切肉的小刀。”
“哦有,做什么?”
“把我的刀取下來,用他自己的刀插上。”
蘇大為在一旁指點。
“哦。”
阿史那道真蹲下去,摸了一會,摸出小刀,如蘇大為所說,將原本插在咥運心口的刀拔出,用咥運的隨身小刀插進去。
粘稠的血噴濺出來,有不少濺到阿史那道真的手上和臉上,這令他有些嫌棄的皺了皺眉。
站起來,把手里的短刀遞給蘇大為:“你的刀,接下來做什么?”
“你去找條氈子把他裹了,下半夜送出去,找塊地埋了。”
“就這?”阿史那道真愣了一下:“就隨便埋了?”
“不然呢?這里又不是長安,難道還要留著等杵作驗傷不成?埋了干凈。”蘇大為不以為意的揮揮手:“要不是怕留手尾,我都想把他一把火燒干凈。”
“你…”
阿史那道真瞪圓了眼睛,像是第一次認識蘇大為。
想了想他突然道:“不對啊,為什么剛才換刀的事你自己不做?這什么是我?埋尸體也是我?”
“你說這個啊?”
蘇大為走上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怕血弄臟手。”
“你怕臟手,我就不怕?”
阿史那道真氣得兩眼翻白,轉身瞪著蘇大為的背影,見他走出去,不由喊:“你到哪里?我現在做什么?”
蘇大為卻沒回他,而是沉默著走出去,也不知要去哪。
阿史那道真有心跟他出去,但又擔心自己走了,躺在地上的咥運尸體被人發現。
只能焦躁的撓了撓頭,暗罵了一聲。
抓了半天腦袋才突然發出,自己大意下,把手里沾到的血漬全都抹在了頭上。
他心中頓覺惡心,在帳蓬里轉了兩圈,想找水清洗一下,結果卻突然“哎呦”一聲。
猛一拍大腿。
“不對啊!”
看阿彌方才的表情,如此鎮定,根本沒有一點盛怒殺人后的慌亂,甚至還能冷靜的指點自己換刀,去補上漏洞。
這哪里像是臨時起意。
莫非…
阿彌是算好了的?
他算好了獅子會幫他搞定阿史那賀魯,也算好了我會幫他?
賊你媽,要真是這樣,阿彌這心思也太深了吧?
他有些驚懼的拍拍腦袋,不敢深想下去。
人性經不起推敲,越是未知,越會胡思亂想,把人想得莫測亮深毫無底線。
咥運之死,說起來雖大,但對于孤懸域外的唐軍來說,也不過是件不起眼的小事。
特別在有阿史那賀魯做證的情況下。
縱使有人懷疑,也絕沒有人閑著沒事去查證這種事。
不知不覺中,便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匆匆半個月過去。
一切都進入到尾聲。
蘇定方已經傳令召蘇大為率軍歸陣,唐軍大總管程知節那邊,據說已經上表朝廷,替各軍表功,同時準備返回長安了。
西突厥滅亡,此戰完美收宮。
蘇定方也處理好了當地的民政。
至于剩余的,自有安西都護府和大唐其他人接手。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些關于唐軍主力那邊,不好的傳聞流傳出來。
據說,唐軍主力在王文度的堅持下,過于謹慎,人馬著甲列陣行軍,戰馬累死不少。
唐軍因為水土不服和疲勞減員嚴重。
還聽說在唐軍主力進駐恒篤城后,草原各部落爭相來投靠。
結果王文度對程知節說:“胡人狡詐,這些胡人我們來了投降,等我們走了,又會降而復叛,不如坑之。”
當時程知節一度猶豫,但最終被王文度說服。
唐軍盡屠各部,屠城而去。
同時劫掠了各部落的財貨,分發給唐軍上下。
這一下,唐軍上下的怨氣消解不少。
但是草原各部則大為震恐,紛紛遠遁。
蘇大為聽到這件事時,距離事件過去都快一個月了。
算算時間,還在消滅西突厥主力之前。
他也不知該如何去評說此事,只能說,歷史還是有其慣性吧。
自己雖然已經盡力去改變,也真的改變了一些事。
但還是有些事,按著遠來的慣性在前行。
只希望,有了滅西突厥之功,程知節回長安后,不要來個晚節不保,被奪去職務,再郁郁而終了。
辛勞一輩子,也該有個好的結果。
不過,這些都不是他所能操心的。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唐軍各部終于開始匯合,啟程回長安。
也就是在這一天,大唐前總管蘇定方手拿著一封信,笑容凝固在臉上。
“你說什么?蘇大為真的不辭而別?”
他臉上猶自帶著不可置信,凌厲的眼神俯視著縮著身子,站在面前的阿史那道真和蘇慶節。
見兩人點頭,蘇定方沉默了片刻,緩緩的道:“蘇大為瘋了。”
“總管,阿彌他說,他要找聶蘇,所以只能讓我們向你請罪,如果一切順利,等回長安后,再向您親自登門告罪。”
阿史那道真小心翼翼的道。
雖然,蘇定方沒有表現出暴怒的跡象。
但是他仍能感覺到,從這位大唐名將身上,有著一股壓抑的邪火。
就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那種感覺。
“阿耶,這事也不能全怪阿彌,你也知道,他是極重親情的,聶蘇失蹤這么久,他這次好不容易有了消息,所以…”
“你閉嘴。”
蘇定方冷哼一聲,將蘇慶節的話打斷。
“不需要你替他說話,我很清楚。”
然后又似笑非笑的看向兩人:“你們倆跟蘇大為還真是兄弟情深,所有的事都替他遮掩。”
平靜的語調,只是在說“所有的事”時,略微加重了語調。
蘇慶節臉色一變,下意識與阿史那道真碰了一下眼神。
彼此都看到對方眼里的驚駭之色。
莫非,消息走漏了?
剛才這話里的味道,似乎意有所指啊。
“罷了,他要走,隨他去,該發生的事必然會發生,等他回長安了,自有陛下同他計較。”
蘇定方淡淡說道。
從始至終,他沒有多問蘇大為去了哪里,要去多久。
也沒有因情緒而掀起怒火去罵蘇大為。
在這位大唐名將的心胸里,有太多的事裝滿。
哪怕是他所器重的蘇大為,也只能暫時壓下去。
“阿耶,你真不像知道阿彌去了哪里嗎?”
“滾出去!一個二個,都只會惹我生氣!”
“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