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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總有意難平

  咥運看著蘇大為。

  他的臉頰深陷,眼窩亦深陷,頭顱微垂,只有一雙眼睛幽幽的看著蘇大為。

  一切,和他預想的不一樣。

  之前種種,倨傲也罷,裝做不在意也罷,只為了激怒蘇大為。

  人在盛怒下,往往會做出錯誤判斷。

  也更容易暴露本性。

  咥運需要這樣的手段,來幫助自己達成目地。

  但是眼前的一切和他想的不一樣。

  他原本以為,蘇大為是很重視親情的。

  但他表現得實在太平靜了。

  平靜到好像在說一個陌生人的事。

  這令咥運心中一下子失去了對蘇大為的把握。

  想要針對對方設計,想要施展謀略手段,前提是一定要對對方的心理了如指掌。

  但是顯然,蘇大為的表現說明,自己并沒有真的看透這個人。

  他并非自己想的那樣簡單。

  蘇大為,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難道不在乎親人的死活?

  如果此人是生性涼薄冷血之人…

  那之前的推斷全數要被推翻。

  咥運下意識挑了一下眉。

  想皺眉,卻又忍住。

  要真是如此,那這蘇大為豈不是與自己很像?

  嘿嘿,有意思。

  原來你也是披著人皮的狼啊?

  大奸似忠,險些被你瞞過了。

  咥運目光幽幽的看著蘇大為,心念急轉。

  想著尋求切入口。

  如果親人這個問題,不能引起蘇大為的興趣,那么只能誘之以利。

  聯想到之前蘇大為與自己的協議,看來此人還是貪功。

  只要有欲望,有所求,就能夠駕馭。

  咥運眼中光芒重新凝聚起來。

  這一瞬間,他完成了自我的心理建設。

  一雙眼睛重新投向蘇大為,帶著一絲玩味與自信。

  但是,當與蘇大為的雙眼交接時,咥運心中咯噔一下,意識到自己哪里弄錯了。

  蘇大為的眼神非常干凈,純粹,漆黑的眼中,不帶一絲雜質。

  那雙眼睛絕不是充滿貪欲的野獸的眼睛。

  而是智慧,冷靜。

  冷靜得可怕。

  但是從這雙眼睛里,咥運分明感受到了一種明為“憤怒”的情緒。

  是的,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在蘇大為黑色的瞳孔中,銳利的神彩,就像是黑曜石中亮起光,又像是黑色冰中,燃燒的火。

  冰冷與火焰,原本是極為違和的感覺。

  但是此刻,它卻分明出現在蘇大為的眼里。

  這一瞬間,咥運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蘇大為并不是不重視親情,他顯然很在乎聶蘇,而自己因為沒收到他憤怒的反饋,險些以為他自己一樣,是獸,是狼。

  不,蘇大為與自己并不是一類人。

  他與自己是兩個極端。

  自己是野獸,人性的冷靜是外皮,內里是瘋狂嗜血的獸。

  而蘇大為正好相反。

  沉默。

  咥運的笑容完全消失不見。

  他沙啞著嗓子,試探著開口:“我想和你談一個條件,重新訂一個盟約。”

  “說。”

  “我可以將聶蘇的下落告訴你,但是要你保證我的絕對安全,并且盡可能幫我在天可汗那里爭取利益。”

  咥運盯著蘇大為的眼睛,緩緩的道:“做為回報,如果是我能做的,我也會盡量成全你。你想要什么?除了聶蘇的下落,軍功、財富,甚至是比失五姓這些部落的歸附,甚至幫你組建一支屬于你私人的騎兵。

  相信我,這一切,我都能辦到。

  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在力所能力的地方,小小的幫助我一下。

  這很公平,不是嗎?”

  咥運聲音很輕,很柔,似乎害怕激怒到蘇大為。

  他意識到之前的手段錯誤,已經改變了策略。

  他的聲音充滿了誘惑力,像極了要誘人靈魂的魔鬼。

  然而在這一刻,咥運相信自己的公平與公正。

  只要蘇大為愿意幫自己,剛才他說的那些,都可以毫不吝嗇的回報給蘇大為。

  這是公平交易。

  他咥運一向是一個講誠信的人。

  對,在對方實力比自己強的時候,他很重視這份承諾。

  咥運也是一個很懂靈活變通的人。

  做人要審時度勢,能忍人所不能忍,可為君子,為英雄。

  不知怎地,看著蘇大為那平靜至冷漠的眼神,咥運感覺自己心頭涌起無數雜念。

  等待似乎極為漫長。

  正當他有些焦躁,快要失去耐心時,終于等到了蘇大為的回答。

  “我答應你。”

  這個聲音,對此時的咥運來說,仿佛天籟一樣。

  他心中先是一喜,接著又是一疑。

  會有這么容易,有這么簡單嗎?

  眼中幽光閃動,咥運笑了,笑得像是只剛偷到雞的狡猾狐貍。

  “既然你也答應,不如我們擊掌盟誓,請長生天作鑒證。對了,蘇帥你就對道家李耳發誓,再加上皇帝陛下如何?”

  這是給這份承諾打上保險。

  李耳是李唐追認的祖宗,又是國教,唐人大多信之。

  以李老君發誓,對信奉鬼神的唐人來說,是有不少約束力的。

  再加上以皇帝發誓,就更保險了。

  咥運想了想,還不放心,又加了一句:“再以你妹子聶蘇發誓,若你違約,將永遠見不到她,身邊至親也會一一離你而去,可好?”

  蘇大為這一刻終于有些變化。

  眼神中神光一閃,似乎是被咥運的話激怒了,刺激到了。

  那光,像是澆上黑火油的火,要將咥運吞噬。

  然而,這怒火在即將爆發的一刻,又被蘇大為生生的壓了下去。

  他盯著咥運,用一種咥運極為陌生的眼神盯著他。

  良久,蘇大為從齒縫里吐出一個字:“好。”

  咥運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他有些迫不及待的伸出右手向蘇大為。

  后者緩緩抬起手,雙手擊掌,又各自發誓。

  咥運對著長生天,蘇大為的誓言則比較繁瑣,以李耳、大唐皇帝,聶蘇等親人為誓。

  直到聽見他發完誓,咥運終于長呼了口氣。

  若不是條件不允許,他真想與蘇大為來個歃血為盟,又或者簽訂一份盟書。

  不過,現在的條件,做到這樣已經不錯了。

  唐人重誓言。

  除非他詛咒大唐皇帝,詛咒自己的信仰以及親人。

  瘋子才會這么做。

  “現在能說了嗎?”

  蘇大為看向他,平靜的道:“我已經發過誓了。”

  “好,我把知道的告訴你。”

  咥運吞咽了一下口水,湊上去,在蘇大為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就這?”

  蘇大為眉頭一皺,似乎不太滿意。

  “我沒有騙你,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了,不信你可以自己帶人去看,一定能找到你想要的。”

  “真的沒騙我?”

  “我對長生天起誓。”

  咥運舉起手,臉色肅穆。

  他是草原人,信仰的是長生天。

  突厥人是不會欺騙長生天的。

  “好吧。”

  蘇大為嘆了口氣:“謝謝。”

  “不客氣,你要是有其它的要求,我也可以…”

  咥運話到此戛然而止。

  他的心口一涼。

  低頭看時,卻發現一柄短刀,不知何時插中自己心口。

  全身的力氣像是離自己而去。

  他的眼珠外突,喉嚨里發出“喀喀”的響聲,一臉極度震驚和難以置信的表情。

  震恐的目光從胸口的刀,吃力的抬起,憤怒的瞪向蘇大為。

  他的眼珠那么用力,血絲密布,一雙眼珠像是要從眼眶里跳出來。

  帶著鐐銬的雙手吃力的抓著蘇大為的衣袖,一點一點向下滑去。

  終究什么也抓不住。

  “為…為何?你如何…敢…”

  為何要殺我?

  你怎么敢殺我?

  剛才立下的誓言呢?

  殺了我對你有何好處!

  帶著無窮的疑問和悔恨,咥運的身體仰天摔倒。

  生命力迅速離他而去。

  眼神渙散開,變成死魚般的灰色。

  “阿彌,出什么事了?”

  守在外面的蘇慶節聽到動靜,忍不住闖進來。

  阿史那道真跟在他的后面。

  然后,兩人都看到極度震驚的一幕——

  西突厥小王咥運躺在地上,氣息全無。

  在他的胸口上,插著一把刀。

  那刀,是蘇大為的。

  “阿彌,你這…這是…”

  阿史那道真一時嚇傻掉了,瞠目結舌,大腦一片空白。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阿彌把咥運殺了,這可如何是好,咥運要押送回長安的,欺君之罪?還是什么罪?罪過大了去了!

  蘇慶節的反應比阿史那道真快得多。

  站在那里神色變幻,咬了咬牙,上來一把抓住蘇大為的肩膀,手指深深嵌進去,咬牙道:“你昏頭了!大好前途不要,為這種人值得嗎?”

  “他威脅我。”

  蘇大為仍舊平靜,說話極有條理。

  蘇慶節被他這話氣笑了:“威脅你,你就要殺他嗎?如何善后?我問你,如何善后?”

  咥運對蘇慶節來說,算是個屁。

  殺也就殺了。

  但是,此人身份敏感,在征服西突厥之后,是要做為重要戰俘于皇城前獻給大唐皇帝李治的。

  屆時,滿長安人山人海,都會來觀看阿史那賀魯父子。

  許多年前,東突厥可汗也是這般待遇。

  這是彰顯“天可汗”威儀的最好節目。

  咥運的命,只能由皇帝陛下決定。

  死在蘇大為手上,麻煩大了!

  面對蘇慶節的質詢,阿史那道真的震驚,蘇大為閉了閉眼睛。

  一直仿佛石頭般的撲克臉上,這才有了絲表情。

  那是一絲苦笑:“我以為自己能夠控制,沒想到還是差了一點…”

  蘇大為張開雙眼,向蘇慶節苦笑道:“總有意難平,我不后悔。”

  “你個傻子!”

  蘇慶節不由暴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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