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懷有身孕,而且快接近臨盆了,這個時候出宮見自己,敘舊是一方面,更多的可能,是受此事影響吧?
否則大可以等生產完,身體恢復后,再出宮省親。
從另一方面來說,也可以看出來,這件事對于武媚娘和李治十分重要。
可自己能幫什么忙?
蘇大為一時還摸不著頭腦。
畢竟,自己的身份,不過一個不良人,距離長孫無忌這一層,實在太過遙遠,可以說是毫無交集。
“阿彌,你很聰明,你知道…我和陛下現在最大的敵人是什么,現在朝堂上,已經是長孫無忌一家獨大,如果此案再將山東望族拖進去,只怕局面就真的難以收拾了。”
武媚娘輕聲道:“我和陛下,其實都不相信房遺愛會反,因為對他并無任何好處。
縱使他真有二心,也全在我和陛下掌控之中,現在就怕長孫無忌借機發難,剪除異己。”
停了一停,武媚娘伸出右手,輕輕覆在蘇大為的手掌上:“所以我希望阿彌你幫我。謀逆之案,非同小可,長孫無忌想讓人心服口服,必然會預留充足的時間去搜集證劇,或者是炮制證據,而且他必然會擴大范圍,將此案做大。
要想完成這一切,就離不了大理寺和刑部,而大理寺搜羅證據,又豈能少了不良人?”
她的手掌覆在蘇大為掌背上,稍稍握緊:“所以此事唯有你才能幫我。”
蘇大為一個激靈,霍然站起來。
他看著武媚娘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覺得頭腦里一片空白。
做夢也想不到,這種大案子,也有自己參與的份。
而且聽武媚娘所說,自己甚至頗為關鍵。
不行,讓我捋一捋。
假設長孫無忌要查房無忌謀反的案子,應該怎么查?
交給刑部和大理寺?
好像沒毛病。
大理寺的話,查案除了調集人手,錄取口供,一些細節可能真的需要不良人參與進去。
這樣看的話,媚娘姐的邏輯沒毛病。
“等等,媚娘姐,我有一個問題。”
蘇大為突然想到一件事:“長孫無忌要查謀反案,為什么不派自己心復秘密去查?通過刑部和大理寺,動靜不會太大了一點嗎?這樣豈不是很容易走漏消息,要是提前讓房遺愛知道…”
“阿彌,這是陽謀。”
武媚娘提起瓷壺,給兩人茶碗里重新注滿茶湯,在滾燙沸騰的煙氣中,平靜的道:“如此大案,陛下都清楚的事,他怎么可能繞過刑部和大理寺,不怕落人口實嗎?
況且,要查案總得要人,他不靠刑部和大理寺還能靠誰?
同樣道理,大理寺要查案,必然要動用可靠的人手,相比本部那些盤根錯節的關系,處在底層的不良人,反而更為可靠。”
說到這里,她停下來,等蘇大為點點頭表示理解后,才繼續道:“何謂陽謀?通過刑部、大理寺查案,假設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有人偷偷將消息泄露給房遺愛,但這種事后順藤摸瓜,很容易查出來;
另一種更大可能,是大多數人,避之唯恐不及,只會躲得遠遠的,不敢再接近房遺愛。”
蘇大為張了張嘴,心里不得不承認武媚娘說的有道理。
就像是自己,聽說房遺愛涉及謀反之事,那金寶神枕他就不想碰了,怕萬一把自己牽扯進去,說不清楚。
都是有家有業的人,誰會不顧自己的身家性命?
如果真有這樣的人,事后也難逃被清算。
“第二點。”
武媚娘繼續道:“假設真有人告訴房遺愛了,你猜他會如何反應?”
“呃?”
“他如果妄動,就是坐實了自己有反意,那樣必死無疑;他若問心無愧,就會老老實實,甚至還要配合調查。”武媚娘白了蘇大為一眼:“無論是哪種可能,都逃不出長孫無忌的算計,這就是陽謀。”
“姐姐…”
蘇大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想了想,向武媚娘拱手道:“受教了。”
“對于像長孫無忌這樣的人,手握這樣的權柄,對付一個小小的房遺愛,根本無須,也不屑于用陰謀,堂堂正正擺明了要查,誰敢阻撓。”
武媚娘輕輕向茶碗里吹了吹:“就連陛下都無法干涉這件案子。”
“那萬一,萬一大理寺查證據時,不需要用到不良人呢?”
“沒有萬一的,阿彌。”
武媚娘眼里閃過深邃:“此事是陽謀,但我料定長孫無忌還會羅織證據,將一些他想除掉的人,都囊括進去。
這證據嘛,如何讓大理寺和刑部知道?
假如你是長孫無忌,你覺得,該如何天衣無縫的將證據傳上去?”
記不清是第幾次,蘇大為吞咽了一下唾沫:“不良人…”
“是啊,大唐整個刑獄體系里,最底層的不良人,反而是最容易辦到的。”
武媚娘飲了口茶:“風起于萍末,以長孫無忌的老謀深算,自然會用最省力的方法。”
“姐姐,我該怎么做?”
蘇大為感覺背心被汗浸濕。
在跟武媚娘一番話下,一個看不見的敵人,長孫無忌,仿佛立于空中。
陽謀,陰謀,信手拈來。
但更奇的事,這些都被武媚娘參透,三言兩語,便直指核心。
“長孫無忌,很強。”
武媚娘向蘇大為面前的茶碗指了指,示意讓他喝茶。
然后才接著道:“如果正面對上,就算將陛下和我加起來,都遠不是他的對手。但是,我們現在卻有一個機會。”
她抿了口茶,抬頭看著聚精會神傾聽的蘇大為道:“長孫無忌并沒有把陛下視做他的對手,以有心算無心,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蘇大為不禁凜然。
武媚娘用出“鹿死誰手”這個詞,顯然已經把長孫無忌視為最大敵人看待。
而這時候的長孫大人,總攬朝綱,大權在握,恐怕絲毫沒料到,那個平日里在自己面前唯唯諾諾的小皇帝李治,低垂的面孔下,已經攥緊了拳頭。
是人,總會長大的。
特別李治還擁有李世民這樣的父親。
他的血液里,天生流動的是征服與權力欲,可不是外表的溫良謙恭。
“阿彌,依我想,刑部和大理寺很可能為此抽調人手,設立臨時的機構來查這件事案子,你,必在其中,這也是我們的機會。”
蘇大為點點頭,這就有點像是后世的專案組一樣。
至于抽調自己,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畢竟上次蘭池宮之案,自己也算是上達天聽,給大理寺和上面,留下了一個“才堪大用”的念頭。
那這次查謀反案,如果上面抽調人手,十有八九也會用自己。
因為長孫無忌沒有將李治視為敵人,就不會去提前布局算計。
更不會去查李治身邊的武媚娘,也就不會知道武媚娘還有蘇大為這么一條暗線。
這是此案中長孫無忌的“盲點”,也是最大的變數。
“媚娘姐,道理我都懂,但我身份低微,除了查案別的什么也幫不上,就算是查案,我也不可能無中生有吧…”
武媚娘笑了:“其實最重要的不是你做什么,而是此事只要有你參與,就等于給我和陛下多了雙‘眼睛’,這案子查了哪些,查到了哪里,只要有你在,我和陛下便能占得先機。”
蘇大為有些佩服的點點頭:“我懂了,媚娘姐,其實如果你不是入宮做貴人,以你的頭腦,我看破案也不比狄仁杰差的。”
“貧嘴。”
武媚伸手在他手掌上輕拍一記:“我要是男兒,呵呵…”
她搖搖頭,沒繼續說下去:“對了阿彌,還有一點要你幫我注意的。”
“是什么?”
“盯緊案件的證據,如果發現牽涉的證據有問題,那便是機會。”
蘇大為點點頭,心里了然。
武媚娘需要自己做的,一是做好她和李治的耳目。
越是大案,越離不了基層的參與,做為不良人中優異者,蘇大為必然會參與其中。
到時能提供消息,讓李治和武媚娘不至于被動。
其次一點,如果長孫無忌真的在案子里“摻了沙子”,想要通過羅織證據剪除異己,一但被抓到破綻,就是李治的機會了。
雖然不可能憑著這一點扳倒長孫無忌,但至少可以保全朝中與長孫無忌敵對的勢力,而且可以嚴重削弱長孫無忌在朝中的威望。
總之,這件事,頗具有可操作性。
最妙的是,以蘇大為的身份低微,根本不可能被長孫無忌察覺到。
“聚沙成塔,方可成就百尺高樓,強與弱,并沒有絕對的分野,只看有沒有找到最關鍵的一點。”
武媚娘緩緩起身,走到蘇大為身邊,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阿彌,你就是此案的關鍵點,也是我最大的依仗。”
“媚娘姐,我知道該怎么做了!”蘇大為深吸了口氣道。
怎么說呢,他感覺到千鈞重擔壓在自己肩上。
這可能就是一份歷史的責任感?
畢竟女皇姐姐都要靠自己才有機會翻盤!
竊喜?
或許潛意識里有一點。
“有你幫我,我就輕松許多。”
武媚娘扶著腰道:“我們該出去了。”
“姐,我扶你,對了…”
蘇大為猶豫了一下問:“那個佛經,看了真的有用嗎?以前我只覺得狄仁杰大兄斷案如神,但這次我才發現,姐姐你才是厲害,以前都沒發覺,難道佛法真能讓人頓悟開智?”
“能啊,我回頭讓王福來拿本金剛經給你,我親手抄寫的。”
“哦哦。”
蘇大為連連點頭,心里卻有些犯愁。
他伸手摸了摸衣袖里的那本《道德經》,究竟先看哪本?
若論起來,自己修行的法門,無論是鯨吞之術,還是袁守誠傳自己的,都更偏向道家。
但是眼看著武媚娘這個活生生的例子在自己面前,似乎有點羨慕。
自家知道自家的事,說起斷案,他蘇大為在不良人里雖然不錯,但和狄仁杰這種見微知著,斷案如神的比起來,還是有些差距。
如果讀佛經能像今天的武媚娘一樣,一眼看透本質,抓住問題核心,那簡直就是給智商開掛。
要不兩本一起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