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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帝王之道

  這份對人性的洞察,將武媚娘與后宮那些嬪妃拉開了差距。

  李治后宮那些女人,或許有背景,如王皇后,背后站著關隴貴族。

  或者本身出自名門望族,又兼美艷,還有滿腹詩書,如蕭淑妃。

  又或者其余的嬪妃們,無一不爭奇斗妍,各擅勝場。

  但是,在后宮這場較量上,從一開始她們就都輸給了武媚娘。

  所有人都站在起跑線上,而武媚娘站在李治心里,完全讀懂了李治內心的渴望和需求。

  這還怎么比?

  “當今陛下,欲效仿先帝,成為一代明君,而整個后宮,誰能比我更了解先帝?”

  她站起身,一直以來溫和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勃勃英氣,如日方升。

  這一刻的她,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回到太宗身前做才人時。

  一手執著鋼鞭,指著那匹難馴的烈馬,對太宗自信的道:“我能馴服它!”

  可能這才是骨子里真實的那個她吧!

  蘇大為揉了揉眼,再細看,在自己面前的,依然還是那個面帶溫柔微笑的媚娘姐姐。

  仿佛剛才看到的畫面,只是一瞬間的幻像。

  但他知道,自己沒看錯,

  在武媚娘心里,有著不同于普通女子的剛烈勇敢。

  那是與生俱來的特質。

  再仔細想想她剛才說的話,蘇大為不禁拍著大腿苦笑:“姐姐,我現在才明白,為什么你說她們從開始就輸了。”

  武媚娘既懂李治,又懂太宗。

  在過去無數個日夜,她曾親眼看到太宗是如何處理政務,接待群臣,甚至在心里一遍遍描摹當時的景象。

  這一點,就算是做為親生兒子的李治,都沒這個條件。

  這樣的武媚娘,

  簡直是老天送給李治做輔助的,

  后宮嬪妃誰能跟她比,

  完全不在一個層次,這是降維打擊!

  所以武媚娘才有這份底氣。

  不是她需要李治,而是李治需要她。

  后宮美色人人皆可替代,

  唯有她,是無可取代的。

  “媚娘姐,聽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

  蘇大為學著武媚娘的樣子,輕輕吹了口氣,吹動清茶上的茶花,露出碧色的茶湯。

  微微抿了一口,一股滾燙的熱線,順著舌尖滾入喉中。

  熱辣清冽中,又有一縷回甘在舌尖漾開。

  他砸了砸嘴,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東西的物件,同樣的事,不同的人做起來卻差異如此之大。

  就好比這煮茶,如果是自己,勉強也就能把茶給煮開吧。

  至于茶味如何,那就只有天曉得了。

  但是換成武媚娘,茶的份量,水的多少,爐火的火候,水溫的拿捏,無一不恰到好處。

  一切配合得渾然天成,才能煮出如此甘甜美味的茶湯。

  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這茶,自己平時也喝,也不覺得有甚出奇的地方,但是武媚娘煮出來,味道和自己煮的比起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差別太大了。

  武媚娘好整以遐的向茶碗里吹著氣,看著茶花涌動,眼神變得愈發柔和。

  “阿彌,這世間許多事,其實都講究一個‘恰到好處’,但什么又是恰到好處呢?

  我以為就是四個字:本當如此。”

  “媚娘姐?”

  “你看,煮茶要講究火候,做人做事,同樣要講究火候,不早一分,不晚一分。”

  武媚娘笑了笑,輕輕將茶碗放下,如玉的手指在碗邊輕輕一劃。

  “記得當年在太宗身前做才人時,我急于表現自己,好幾次在他面前強自逞能,結果反被太宗喝叱,后來便讓我跟著他身邊的茶博士學煮茶,又讓我陪侍身邊,看他讀書。

  當時我太年輕,什么都不懂,只是懵懂的覺得,不想被他瞧不起,便越發努力去學。

  可無論我怎么做,太宗只是搖頭。

  直到去年在佛前的頓悟,我才明白當年太宗搖頭是什么意思。”

  武媚娘挺起腰背,神情一變,變得威嚴而不可侵犯,仿佛換了另一個人。

  她的目光深邃平靜,看著空氣中某一點,緩緩搖頭。

  蘇大為驚訝的看著她,心里有一份明悟,武媚娘這是在模仿太宗的神情。

  搖完頭,她的眼神動了一下,又恢復到平常狀態,向蘇大為道:“那時我以為他瞧不起我,還為此生氣,后來我才知道,他的意思是時候未到,火候未到。

  去歲我入宮時,我還和陛下提起此事,我說自己那時太年輕了,其實太宗是在教我。”

  “那陛下他怎么說?”

  “他沒有說話,就是眼圈紅了,好像頗為羨慕。”

  整個大唐,能讓李治羨慕的人,也只有武媚娘了吧。

  蘇大為想笑,又憋住。

  他感覺自己腮幫子繃得有些辛苦。

  然后,就見武媚娘一根食指伸過來,點在自己眉心上:“阿彌是不是心里嫌我太羅嗦了?”

  “沒有,我哪敢。”

  蘇大為舉手做投降狀。

  “到底是沒有還是不敢?”

  “呃…”

  “好了不逗你了。”武媚娘玉手輕揮,好像在說結束這個話題,又像是將空氣里凝重的氣氛給揮散。

  “你既叫我一聲姐,我便想將我的感悟傳給你,縱然現在一時還不能領會,將來總有一天,會對你有幫助。

  須知一切都是從心中起,從心中落,世間事,是一理通,百理明。”

  “謝謝媚娘姐,你說的這些,我雖然還不能全領會,但我會記住,好好去體會。”

  蘇大為認真的道:“之前姐姐讓我多跟玄奘法師去請教,我也都聽了,現在只要有時間就過去。”

  “嗯。”

  武媚娘抿了抿唇,似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她沒說出來,只是眼里透出一絲笑意。

  蘇大為猜,她大概是想到盧慧能,跟慧能比起來,自己在佛法上,似乎真的沒什么悟性。

  不過既然媚娘姐沒說出來,自己還是不問了,免得老臉掛不住。

  “對了姐姐,你剛才不是說有什么事要我幫忙?”

  “嗯,正要說這件事。”

  武媚娘一只手捧住茶碗,輕輕晃動著,眼波隨著茶湯微微起伏,沉思片刻道:“阿彌,你知道高陽公主嗎?”

  “咦?”

  蘇大為心里一突,感覺…

  這事有些忒巧了。

  不久前才為金寶神枕的事找過玄奘法師,金寶神枕現在理應是高陽公主之物。

  多半也是從公主府中流出的,現在,武媚娘找自己居然又提起高陽。

  “知道?”

  “知道。”蘇大為肯定的點點頭:“以前在玄奘法師那里聽說過高陽公主與辯機之事。”

  武媚娘點頭道:“今天找你的事,就與高陽公主…的駙馬有關。”

  “咳咳。”

  蘇大為沒忍住嗆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胸口:“媚娘姐,你說的是房遺愛?”

  武媚娘看了一眼蘇大為:“你是不是知道了點什么?”

  “沒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蘇大為挺起胸膛,一臉正氣。

  可惜表演太過,怎么看都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好在武媚娘也無意去多刨根問底,繼續道:“數日前,房家三子房遺則向陛下秘報,房遺愛有反意。”

  蘇大為吞咽了一下口水,一個字沒說。

  他現在沒弄明白,媚娘姐跟自己說這個做什么。

  自己一個小小的不良人,房遺愛反不反的,和自己也沒關系啊,都不挨著。

  “陛下原本十分信任房遺愛,但房遺則十分肯定,一再向陛下申述,更緊要的是,長孫無忌剛巧來找陛下,撞破此事。”

  武媚娘說到這里,眉頭微微一皺。

  顯然對長孫無忌這個人,頗有些不喜。

  蘇大為仔細品了品。

  陛下信任房遺愛,長孫無忌撞破此事。

  這里面,信息量很大啊。

  想了想,他試探著向武媚娘問:“陛下,不想查此事?”

  “事關謀逆大案,查肯定要查,但陛下本不愿聲張。”

  武媚娘嘆息道:“可這事既被長孫無忌知道,那就超出陛下掌控了。”

  這就說得很明白了。

  李治似乎有些忌憚長孫無忌,不想此事這么巧就被長孫無忌知道了。

  你猜,長孫無忌“撞破”,是巧合呢,還是巧合呢?

  縱然武媚娘沒說,但蘇大為仍然品出這一層意思。

  舔了舔唇,蘇大為問:“陛下與長孫…”

  “你是我弟弟,我也不瞞著你,陛下登基多賴長孫無忌之力,但現在,長孫無忌的手伸得有些過長了,陛下希望朝堂平衡,不想見到一家獨大。”

  蘇大為點點頭,懂了。

  帝王之道,在于馭下平衡。

  手底下的人最好維持個斗而不破的局面。

  任何一方勢力要是壟斷了朝堂,對皇權都將形成極大的威脅。

  兩晉之后,不知多少朝代起自軍功貴族,旋即又被內部軍閥所滅。

  前朝楊廣之所以發動對高句麗的戰爭,就有借刀殺人,借機清除內部關隴門閥勢力的考量。

  可惜,楊廣最后玩脫了,被關隴出身的李淵奪得了江山。

  而不論是否關隴出身,任何人一但坐上皇帝這個位置,都不會允許手下勢力太過膨脹,都希望分化他們,維持平衡,穩定皇權。

  李治登基,是靠著長孫無忌的助力。

  但是他們倆的位置決定了,兩人不可能一直和平共處。

  權力,終究要移回皇帝手中。

  這個過程,必然伴隨著無數權謀算計,甚至腥風血雨。

  眼下的“房遺愛謀反案”,只不過是其中一個縮影罷了。

  “姐姐,你希望我做什么?”

  蘇大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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