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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反者道之動

  這頓飯,是蘇大為有記憶以來,吃得最不自在的一次。

  雖然人都是熟悉的那些人,但是身邊圍著宮女太監,時不時還要替武媚娘試菜,這個就讓人有些隔應了。

  就算是武媚娘,也不能完全廢除宮中規矩。

  好不容易吃完,又吃了一盞茶,武媚娘坐了片刻,便起駕回宮。

  李治沒許她在宮外留宿。

  送她上馬車前,蘇大為突然心中一動,向她道:“媚娘姐,你之前不是問我你這胎是男是女嗎?我現在猜一下。”

  “嗯?”

  夜色昏沉,武媚娘一手搭著宮女的胳膊,剛要上馬車,聽得蘇大為的話,不由回頭好奇的看向他。

  馬車旁,王福來手里提著一盞燈,卻不是平日里的燈籠,而是一盞青銅油燈。

  正是蘇大為工坊里出的鯨油燈。

  橙黃色的光芒,照在武媚娘臉上,她的神情一愕,旋即笑道:“那你猜猜看,如果猜中了,姐姐可以答應你一件事。”

  “一言為定。”

  蘇大為雙手抱胸,靠在門旁大笑道:“我猜姐姐這次,一定是個男孩。”

  要論談人生佛法智慧,看破人性,分析事理,蘇大為今天是全場被武媚娘壓著,但要說猜男女嘛。

  不好意思,開卷有益,開卷有益哈。

  蘇大為摸摸鼻子,頗有幾分神棍氣質,斬釘截鐵的道:“姐姐頭胎定是男孩。”

  “那就承你吉言了。”

  武媚娘橫了他一眼,無奈的搖搖頭。

  “回去吧,我回宮了,要是生了,第一個通知你。”

  她被宮女攙扶著坐進車里。

  窗簾垂下,隔絕了內外。

  王福來向著門邊的蘇大為鞠躬拱手,跟著上了馬車。

  伴隨著車輪轆轆聲,馬車漸行漸遠,終于融入黑夜,看不見了。

  心里轉動著無數的念頭,蘇大為轉身合上院門,向自己房間走去。

  才走了幾步,忽然眼前倩影閃過:“哥哥,今天媚娘姐跟你說了什么?”

  原來是聶蘇,懷里抱著小玉,攔在自己面前。

  看她的眼神閃動,臉頰微微有些泛紅,神情似乎有些扭捏。

  蘇大為一愣道:“小蘇你還沒休息?對了,你臉怎么這么紅,身體不舒服嗎?”

  說著,伸手便想去摸她額頭。

  不料卻被聶蘇眼疾手快,一個小跳步躲開:“哎,哥,你討厭,還沒回答人家問題呢。”

  “你問這個做什么?”

  蘇大為有些警惕的道:“說的都是大人的話,小孩子家家不要亂打聽。”

  “你…你才是小孩子呢。”

  聶蘇氣得跺腳。

  “好了,好了,你不是小孩,你是大人。”

  蘇大為眼神一瞟,發現妹子小荷已露尖尖角,確實不能說她是孩子了,尷尬一笑道:“我今天累了,要回房歇息,咱們改日再說,改日再說。”

  “哎哥”

  聶蘇張了張嘴,抱著小玉跟了幾步,看著蘇大為火燒屁股般的逃回自己房間,她有些郁悶的哼了一聲:“鬼鬼祟祟,不知在躲什么!”

  咬了咬鮮紅的唇,聶蘇有些不甘的扭了扭身子,抱著胖乎乎的小玉走向后院。

  一路走,一路碎碎念:“小玉,你知道人是怎么死的嗎?是笨死的…”

  蘇大為自然不知道自家妹子的怨念。

  他將臥房門關上,腦子里還在想之前武媚娘說的事。

  媚娘姐,真是不簡單啊。

  全場被壓制,以前沒這種感覺。

  明空法師的時候,媚娘姐給人感覺只是溫和,一位有修養的女菩薩。

  現在嘛…

  有些鋒芒感了。

  從開始話題,到結束,蘇大為回想起來,自己都是被她引導著,幾乎沒什么插嘴的機會。

  這是一種強大的控場能力。

  可以說,從這個時候,日后的女皇大人,已經展露出她非比常人的強大氣場了。

  看透人性,抓住問題關鍵,穩定而智慧的心境,還有縝密的邏輯、語言。

  只怕男人中,也少有她這種水準。

  這些究竟是與生俱來,還是在做太宗才人時學到的?

  蘇大為搖搖頭,不去繼續深想這個問題。

  他現在要想的是,武媚娘與自己聊天的那番內容。

  問題和要做的事很清楚,

  但是在媚娘姐話語之外,還有許多未盡之意。

  這些,是需要蘇大為好好思考的。

  他走到桌前,將袖里新買的《老子三千言》取出,放在桌上。

  又給自己倒了杯茶,仰頭一飲而盡。

  入喉的冰涼,讓他精神一振。

  在桌前坐下,蘇大為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著,一下又一下。

  雙眼微閉,將下午與武媚娘的談話,從頭捋了一遍。

  今天談話的內容,大概分為三個階段。

  首先,媚娘姐在宮中的地位無須擔心,她開始就表明,自己與李治站到了一起。

  這便是立與不敗之地了。

  就算王皇后、蕭淑妃和其她妃嬪加起來,只要李治心不變,媚娘姐的地位就無可動搖。

  而且,與皇帝站一起,只怕還有“盟友”的意思。

  她體現出自己與別的妃嬪不同的價值。

  便是做過太宗才人,受過太宗的言傳身教。

  在某些事情的拿捏分寸上,對李治多有建言和幫助。

  這二者不僅是男女之情,還有政治生態上的相互依賴。

  當然,這些都不是武媚娘說的,而是蘇大為自己琢磨出來的。

  第二個階段。

  既然武媚娘與李治站到一起,兩然便是一體同心,利益共享。

  那么現在共同的敵人,便是長孫無忌。

  因為權力過大,長孫無忌反而成為了李治的威脅。

  正常的朝堂上,都是有多個派系存在,大家維持斗而不破的局面,皇帝高高在上,控制左右平衡。

  這是帝王之術,也是馭人之術。

  但是長孫無忌因為有扶立李治登基的大功,現在獨攬大權,已經到了李治不得不正視的程度了。

  哪個皇帝會愿意看到強勢的權臣存在?

  古往今來,權臣行廢立之事的還少嗎?

  這便是武媚娘表達的第二層意思。

  李治不愿意長孫無忌繼續膨脹下去,如果此次謀逆案,讓長孫無忌得手,那么朝堂上山東望族勢力將被一掃而空,只怕到時最危險的反倒是做皇帝的李治。

  而山東望族…

  對了,說起來,蕭淑妃的出身,也是山東望族啊。

  而王皇后背后就是長孫無忌這些關隴貴族。

  有趣…

  朝堂上的權勢爭斗,也影響到后宮嗎?

  難怪當今皇上李治在后宮一直獨寵蕭淑妃,都生好幾個皇子皇女了。

  反倒是和王皇后,始終無所出。

  這里面,也是值得細品。

  蘇大為想著,手指無意間翻開桌上的書卷。

  一行字,呈現在他眼前。

  不知為何,他的雙眼一下子就被吸引住,借著燈光緩緩念出來:“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唐時還沒有后世成熟的標點法,字句之間,只是稍留空隙,如何準確斷句也是一門學問。

  蘇大為對這句話并不陌生。

  稍一思索便理解了。

  循環往復的變化,是道的運動,道的作用是微妙的,也是柔弱的。

  天下的萬物產生于看得見的有形,有形又產生于不可見的無形。

  換句話說,一件有形之物,必然是由無數看不見的無形之物聚合而成。

  “剛不可久,盈不可守,一件事過了頂峰,便容易走向它的反面。”

  他的手指在書卷上輕輕劃過,自言自語道:“長孫無忌現在就是站在頂峰上,光芒萬丈,卻忽視了,在身后陰影中,一些事物正在悄然變化。”

  這句話說出來,蘇大為心里有些念頭霍然開朗,忍不住想:難怪道家思想能流傳千古,確實把握到了“道”的規律。

  古往今來,無論多強大的國家,強大的個人,最危險的時候不是它弱小時,而往往是站在巔峰的那一瞬。

  太陽升過日中,便意味將要下沉。

  長孫無忌太過忘形了,對李治有了輕慢之心。

  后世不是有句話嗎,叫無知和弱小不是你失敗的理由,傲慢才是。

  搖搖頭,蘇大為思緒再次回到武媚娘說的話上。

  思索片刻,又品味出第三層意思。

  雖然媚娘姐說得很輕松,但涉及謀逆大案,多少權謀和沖突在其中,哪里是那么簡單的。

  她只要我稍通消息,順便留意有無異常的證據,能找到長孫無忌的破綻。

  但還有些話只怕沒說出來。

  如果僅是這樣,不足以保全房遺愛,也不足以維持住山東望族這個勢力的基本盤。

  朝堂勢力失衡,對李治來說就是最壞的結果。

  “如果可能,不光要搜集證據,還得保住房遺愛。”

  這句話說出來,蘇大為心里立時有一個直覺,這才是武媚娘和李治真正希望自己做的。

  只是要做到這一點,何其困難。

  就算是未來的女皇姐姐,想必也是猶豫再三,終究沒有開口。

  保住房遺愛?

  這怎么可能。

  在史書里可是明明白白記著了,房遺愛還有高陽公主,還有許多其他人,都被牽連進來了,在這次永徽年大案中,俱被誅殺。

  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嗎?

  蘇大為吸了口冷氣,站起身在房里來回走了幾步,心情有些復雜。

  “如果是狄仁杰大兄在此,他會如何做?”

  呵,想必會發出一聲嘲笑,說阿彌你小子居然怕了?

  想到這里,蘇大為用力一拳擊在自己掌心,振奮道:“既然是媚娘姐交托給我的事,放手去做便是,再說,誰知道我這只小蝴蝶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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