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羅大師,有何高見?”
惠行雙手合什,向那羅道。
“非也非也。”
那羅從盤膝而坐站了起來:“你二人持論我已知之,非佛法之爭,而是‘行’與‘識’,非行,無以證法;非識,無以明心見性…”
他的嘴角上揚,露出神秘的微笑,但是并沒有說下去,而是話音一轉:“貧僧等的客人來了,今天的論法,到此為止。”
眾人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在佛堂大殿外,院中不知何時已經佇立一人。
那人身材高大,只是因為離得較遠,外面又昏暗,一時看不清面目。
惠明和惠行合什道:“那羅大師請自便。”
那羅邇婆寐便向殿外走去。
行者也站起身道:“那羅大師,玄奘法師要我將信交給你,方才說辯法,如今可以接了。”
那羅頭也不回的道:“玄奘佛法精深,當年在中天竺說佛法我不如他,但是如今他也管不到我。”
說話間,他已經走出殿外。
行者右手握住鐵棒,左手拿著玄奘法師交予他的信,眼中露出思索之色。
殿外院中。
一身灰衣,頭發斑白的楊昔榮負手而立。
他仰首望天,云層中的月亮時隱時現。
而他就像是從中悟出了什么道理一般,久久不發一言。
在他身后,左右分別立著霸府三府主蔡芒,以及孫九娘。
但是這二人的光芒全被楊昔榮蓋過,以至于在那羅走出來前,都不知道楊昔榮身后有這二人存在。
“楊府主。”
那羅走上來,臉上掛著微笑:“既然府主到了,那咱們說的那件事…”
“那羅邇婆寐。”
楊昔榮這才低頭,認真打量眼前的胡僧。
“我不喜歡僧人,不過,你是個例外。”
他向胡僧指了指,接著道:“貞觀二十一年,太宗令王玄策為正使,蔣師仁為副使一行三十人出使天竺,恰逢中天竺王尸羅逸多死,國中大亂,其大臣那伏帝阿羅那順篡位,于是發動軍隊以拒王玄策。
后來王玄策逃至吐蕃,征召吐蕃兵一千二百,泥婆羅兵七千,進攻中天竺。
那次之后,你隨王玄策回長安,自稱壽命兩百歲,有長生之術,并向太宗進獻長生之藥。”
“哦,楊府主有何見教?”胡僧那羅臉依舊笑著,只是在月光下,這笑容透著說不出的陰森可怖。
“不用緊張,若非你獻的‘靈丹’,太宗皇帝也不至于那么快崩殂。”
楊昔榮笑道:“我本為大隋皇孫,所以…一切敵人的敵人,都可以是我的朋友。”
“哈哈哈。”
那羅仰頭大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
“若不是大唐皇帝命王玄策出使,摩揭陀國也就不會被毀滅,如此滅國之仇,我怎么可能忘記,怎么可能讓太宗皇帝長生不死。”
“我聽說,你還有心借李氏之力,重振摩揭陀國?”
“只是利用罷了。”
那羅笑了笑,雙手合什,向楊昔榮微微鞠躬:“還請楊府主助我。”
“好說。”
楊昔榮淡淡的道:“我說過,敵人的敵人,可以成為朋友,所以…”
在他身后,三府主蔡芒走上來,從懷中取出一張折疊在一起的皮塊。
“這是那羅大師你要的地圖。”
昏暗中,那羅邇婆寐的雙眼驀地亮起光芒,臉上露出驚喜之色。
“這么重要的地圖,楊府主當真就送予我了?沒有任何條件?”
“條件么…”
楊昔榮緩緩道。
眼看那羅的手接過地圖,就在這一剎那,
腳下地面猛地下陷,一頭似人非人,似蛇非蛇的異物從中鉆出,粗大的蛇尾,猛地卷向蔡芒。
“是你這怪物!”
蔡芒大驚,身上衣衫猛烈張起,從他的胸中,一輪火紅的光焰張開。
烈焰沖天。
血紅的火光中,一頭被燒得皮肉焦爛的蛇形詭異,嘴里發出古怪的尖笑聲。
“抓到你了!”
這聲音似人非人,帶著蛇類嘶嘶吐氣音。
聽得人頭皮發麻。
是高大龍。
他居然埋伏在青龍寺下面,在蔡芒與那羅交易的瞬間,突然殺出。
此時,屬于蚺鬼的蛇尾將蔡芒層層卷起。
雖然蔡芒嘴里發出驚怒吼聲,一道道火焰向高大龍轟去,燒得蚺鬼皮開肉綻,蛇鱗片片迸碎。
但高大龍似乎鐵了心了,死也不放開。
“畜牲!”
楊昔榮身形騰空而起,在半空中,他的雙手旋起一黑一白兩團光芒。
凌厲如鬼般的嘯音,自他掌心發出。
孫九娘也幾乎同時躥起,紅光中,兩道半透明的風刃自她手中揮出。
后發先至。
血霧噴濺。
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現,替高大龍擋下了這一擊。
正是詭異化的鬼爪小桑。
青龍寺中的烈焰爆炸聲,不斷響起。
遠處,有數道人影帶著光芒,如流星般趕來。
楊昔榮只是愣了一瞬,猛地轉身,向孫九娘低吼一聲:“走!”
太史局的人來了,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老大,救我!”
蔡芒發出凄厲的慘叫聲。
他瘋狂的投擲著火球,張目看去,只見老大楊昔榮與孫九娘已經加速逃離。
另一邊,那胡僧那羅也轉身逃走。
自己,竟被拋棄了?
棄子?
一種絕望的恐怖,從心頭涌起。
下一刻,伴隨著蚺鬼瘋狂的笑聲,地面泥土翻卷,無邊的黑暗涌來。
黑夜中,有呼嘯和厲喝聲,不斷從青龍寺的方向傳來。
那羅邇婆寐頭也不回的狂奔。
他心里,則是充滿一種難以置信的喜悅。
沒想到,蘭池地圖如此輕易到手了。
憑此地圖,他可以重新取信吳王李恪,甚至可以在太宗的其余皇子中,待價而沽,尋求支持。
之前真的沒想到,會得來的這么容易。
當年太宗在世時,那羅邇婆寐便想求李世民助他重建中天竺摩揭陀國。
只可惜,李世民對此表現得很輕視,令他斷了念想。
在唐太宗李世民駕崩后,那羅邇婆寐還曾想與新皇帝李治對接上。
可惜,李治年富力強,對那羅所說的長生之術,表現得不屑一顧。
不得已之下,那羅邇婆寐只得另尋他法。
蘭池,不死金人。
有此為餌,不信李唐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子皇孫們不動心。
嘿嘿,自李世民弒兄逼父,當上皇帝開始,這弒親篡位的基因便在李唐家族血脈中種下了。
想要在宗室中,尋找野心之輩,并不難。
到時候,復國的夢想…
就在那羅心中做著美夢時,突然,頭頂上方傳來一股巨風。
胡僧臉色一變,口里古怪的叫了一聲,右手猛地向上拍去。
他的手臂很瘦,五指如同勾爪。
整個黑夜,似乎都隨著這只手爪被揉捏到了一塊。
無邊的黑暗,似墨汁一般,在他手中凝聚。
黑氣中,猛地迸出一道電芒。
那羅慘叫一聲,身形一個踉蹌。
滑行了幾步后,他的左手在地上一撐,身體猛地倒轉,面向身后的敵人。
在他面前,不知何時多出一個年青人,一雙眼睛,在暗夜中,熠熠有光。
“不良人?”
那羅的雙眼,落在對方腰間銅牌上。
蘇大為,手握著降魔杵,目光凌厲的盯住那羅。
雖然不知這胡僧是什么來頭,更不清楚他與楊昔榮等人有何交易。
但是蘭池的地圖就在此人身上,絕不能讓他帶著地圖逃走。
天空中烏云翻滾,似乎有雨云正在積聚。
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
云層涌動間,
天上的月光忽然被掩蓋住。
四下陡然一暗,伸手不見五指。
蘇大為心里一驚,雙眼猛地睜大,元氣聚集于瞳中,只見那胡僧將頭一低,高大的身子竟然像是居中斷為兩截。
這胡僧要做什么?
蘇大為愣了一下,然后反應過來,對方居然彎腰抱著自己的膝蓋,跟個大皮球一樣翻滾起來。
這種古怪的身法蘇大為還是第一次見,懵逼了一秒,終于恍然大悟。
這家伙想逃走。
“哪里跑!”
蘇大為冷哼一聲,身形一展,瞬息穿至“大球”前方。
右手的降魔杵向這肉球捅去。
別看降魔杵的尖端不甚鋒利,如果照人身上捅下去,一準戳出個血洞。
而且點點電芒在降魔杵上閃爍,這一擊已經蘊藏了雷電之力。
眼看戳到,那人形皮球猛地彈起。
他縮身的時候,高大的身形就似一團球,這一下彈開,卻又似一只長手長腳的蜘蛛。
降魔杵一下落空。
胡僧那羅長如竹枝般的手臂,已經挾著一團黑氣,向蘇大為臉面打來。
蘇大為腳步一錯,身形如蛇般擰轉。
反手降魔杵打向胡僧面頰。
眼看要中,那羅邇婆寐脖頸一縮,頭顱如老龜縮入殼中,赫然消失不見。
這種古怪的動作,完全超乎常人的理解,令蘇大為再次落空。
那羅左手向后一旋,手臂骨骼微響,以仿若折斷的角度,抓向蘇大為丹田。
“瑜伽?”
蘇大為臉皮抽了一下。
瑜伽是后世的叫法,這種源自古老天竺的體術,最早是爛陀寺的僧人為了體悟“梵我如一”所創。
如果換一個人,乍遇上那羅這種古怪的違反人體關節的打法,只怕就要中招。
但是蘇大為只是將背脊一抖。
一陣噼啪聲響,他的身體扭曲成一個古怪的姿勢,像是擰在一起的怪蟒。
險之又險的避開那羅的手爪掏襠。
“比身法,我龍形九轉,不弱于人。”
蘇大為冷笑著,說了一句那羅邇婆寐完全聽不懂的話。
同一時間,降魔杵悄無聲息的,戳向那羅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