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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青龍寺

  小院正中的位置,有一處泥土塌陷。

  蘇大為在坑邊,蹲下身子,伸手翻了翻泥土,還有些濕潤,看來打斗過去并不久。

  這個坑穴,應該是高大龍變身蚺鬼留下來的痕跡。

  鼻頭微微翕動,隱隱嗅到一股血腥氣,還有一種屬于詭異的特殊味道。

  蘇大為手指在泥土中翻動,從泥中翻出一截東西。

  這是一個勾爪一樣的物事,上面生著鋼針一樣的黑色毫毛,斷口還有血水流淌。

  鬼爪。

  嚴格來說,這是高大龍手下那只詭異,小桑變身鬼爪后的一根手指。

  鬼爪在詭異里的品級不低,卻被人斬傷,

  敵人究竟是誰?

  是霸府的人,還是太史局?

  蘇大為心里諸多念頭翻涌,突然,他的身體微微一僵。

  院中,不知何時出現一個倒影。

  月光照在院墻上,除了建筑物的黑影,此時,赫然多了一個人形。

  蘇大為緩緩抬頭。

  他看到,在前方房頂上,不知何時立著一個白衣女子。

  銀白色的月光披在她的身上,隨著白色衣袂舞動,仿佛蒙上了一層光暈。

  女子頭上戴著斗笠,垂下白紗,恰好將面上五官遮擋住。

  這讓蘇大為無法看清對方的樣貌。

  他的視線很快落到白衣女子的手上。

  左手,握著一張大弓,幾乎有一人高。

  幾乎在蘇大為注意到對方的同時,女人左手張弓,右手搭箭,動作充滿優雅韻律之美,然后——

  一支長箭,閃電射向蘇大為。

  凌厲的破風音嘯起。

  蘇大為右手橫刀猛地向前劈出。

  火星迸濺中,手腕驀地一熱。

  一股巨力傳來,蘇大為“蹬蹬”連退兩步,才化去箭上附著的力道。

  同時耳中聽到“喀”的一聲輕響,

  手里的橫刀從中斷開。

  蘇大為暗罵一聲,半截橫刀向那女子狠狠擲去。

  做出這個動作的同時,他抽出降魔杵,化作臂盾擋住頭面,身體同時往下一縮。

  龍形九轉,縮盤之勢。

  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

  剛做完這一切,手中臂盾發出一聲刺耳的爆鳴。

  一股比剛才更大的力道推著他連退了五六步。

  這是對方的第二箭!

  而且與第一箭帶出的破風之音不同,第二箭,悄無聲息,但是力量,比之前大了何止數倍。

  要不是他反應快,只怕尸體都涼了。

  蘇大為額角滲出冷汗。

  身體一個翻滾,撲到墻角暗處。

  再抬頭看時,

  屋檐上唯有銀色的月光如雪。

  那白衣女子早已不知去向。

  如果不是地上還有一支長箭在“嗡嗡”顫動,幾乎以為方才一切都是幻覺。

  停了數息,蘇大為警惕的翻上屋檐,伏低身子四處搜索了一下,確定白衣女子已經遠遁。

  搖搖頭,重新回到院落里。

  如果他所料不錯,這白衣女,應該就是傍晚刺殺自己的那個箭手。

  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巧,在這邊又遇到她。

  是巧合,還是別的原因?

  這個女人藏在這里,想做什么?

  問題一時無解。

  蘇大為只得將疑問暫時按下,回到院落里,又細細搜索了一番,確定沒有新發現,他推開破爛的房門,走了進去。

  房間里家俱并不太多,只有一床,一桌一凳。

  現在桌凳都被打爛,木窗也破碎成一地木屑,只有床還算完好。

  蘇大為走到床邊摸了摸。

  上面冷冰冰的,沒有一絲熱氣。

  視光在房里掃了一圈,心中將自己代入到高大龍的位置推想了一下。

  根據房內的痕跡,高大龍當時應該就坐在這里,對面可能坐著小桑。

  然后有人破窗而入,

  桌子先被打爛,上面的油燈滾落地上,

  油漬潑濺的痕跡,恰好可以證明受力的方向。

  然后小桑化身詭異,與敵人破門而出。

  高大龍隨后也跟了出去,并在院中化身蚺鬼,加入戰斗。

  大概,就是如此吧。

  蘇大為皺了下眉頭,如此一來,高大龍這邊又失去了聯絡。

  敵人究竟是誰?

  來的太突然,以致于連高大龍都來不及給自己留下線索嗎?

  他在床榻上坐下,手摸著冰冷的木床。

  當時,高大龍應該是坐在這里吧,那個時候他會想些什么?

  蘇大為抬頭看向屋頂。

  昏暗的房間里,房梁與陰影融成一團。

  僅有窗外透入的一點月光。

  而蘇大為,眼睛盯著房梁,忽然躺了下來。

  這個位置…

  頭頂上方的房梁上,或許能發現點有趣的東西。

  如果是常人,絕難注意到那一點細微的不同。

  但蘇大為是異人,運元氣在雙目上時,其目力幾乎不輸給南九郎。

  他翻身起來,一個縱躍,如貍貓般躍上房梁。

  手在梁柱上輕輕撫摸了一下,

  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樣。

  這里,有人上來過,灰塵的厚薄不同。

  還有,細細撫摸,房梁正對床頭的位置,有細細的劃痕。

  蘇大為緩緩撫摸著那劃痕,嘴里喃喃的道:“青…龍,寺。”

  青龍寺,唐時佛教密宗祖庭。

  該寺在長安延興門內新昌坊,建立于隋文帝開皇二年,原名靈感寺,后更名為青龍寺。

  在歷史上,青龍寺最著名的乃是唐代密宗大師惠果長期駐錫之地。

  日本著名僧人空海曾在這里跟隨惠果學習佛法,后來空海回日本創立真言宗,史稱“東密”。

  不過,這些事跡,還要到一百五十五年后。

  眼下,在大唐諸多佛寺中,青龍寺并不是那么顯眼。

  夜色昏暗。

  不知何處的烏云遮掩住了月光。

  萬籟俱寂中,一個黑影如鬼魅般穿行在連綿起伏的屋檐上。

  最后在青龍寺中一處高塔檐上,黑影低伏下身子,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烏云漸漸散開,

  清冷的月光重新光照大地。

  蘇大為伏在琉璃瓦上,默默的觀察著青龍寺。

  夜幕下,青龍寺各處高塔、佛廟如蟄伏的巨獸,影影幢幢,看不分明。

  視線在昏暗中搜索了一圈,終于發現一點微光。

  蘇大為暗運鯨息之法,將自己的呼吸降至若有若無,同時心念一動,鬼面水母從手背游至面上,將他的五官包裹住,幻化出金法敏的模樣。

  萬一被人撞破,也可以偽裝成新羅人。

  半盞茶的時間后,他已經潛至剛才看到微光的地方。

  那是一處佛堂。

  四下靜謚無聲,只有佛堂窗中透出如豆的一點微光,在這夜色中,顯得有些詭異。

  蘇大為運起龍形九轉,身形貼著墻面縱高伏低,輕若貍貓,柔若嬰兒。

  悄然間,已經潛至佛堂之上。

  看了一眼屋檐上光滑的琉璃瓦,蘇大為暗想:這些瓦片層疊相交,滑不溜手,如果想揭瓦向下偷窺一定會發出響聲。

  所以前世那些影視里的揭瓦偷窺,都是瞎扯蛋。

  暗中深吸一口氣后,蘇大為用腳尖勾住屋檐,用倒卷珠簾的姿勢,將身體倒貫在飛檐上,透過半開的窗口,向內窺去。

  佛堂極大,極空曠。

  四壁立著佛像,只有一盞油燈。

  燈影閃動,那些佛像看不清面目,只覺得森然可畏。

  而在佛堂正中的位置,正盤膝坐著四人。

  蘇大為細細辨認,其中三人應該是沙門僧人。

  兩名老僧,一胖一瘦。

  在他們對面,盤坐著一個身形高大的胡僧。

  而在側面,離三名僧人稍遠一些的位置,則盤坐著一位行者。

  蘇大為腦中忽然想起來,在之前詭異亂長安時,曾在街上見過這行者,還曾和他一起出手對付過詭異。

  就在他目光停留在行者身上時,背對著窗口的行者似有感應,回頭看了一眼。

  蘇大為心里一驚,趕緊收斂目光,將雙眼瞇起,同時摒住呼吸。

  “行者,何事?”

  盤坐的那名年老的胖僧人,雙手合什,向行者看了一眼。

  行者搖搖頭。

  胖僧人也就不再言語。

  他口里低誦了幾聲,喃喃道:“那么咱們繼續辯法,你就在一旁看著吧。”

  蘇大為自然不認識這三位僧人。

  但如果是長安信佛的居士,便會知道,胖僧人乃是惠明法師,如今青龍寺的住持。

  而在他身側的瘦僧人,乃是惠行法師。

  青龍寺原本奉行的是三論宗,因依龍樹的《中論》、《十二門論》和提婆的《百論》等三論修行。

  但是自大唐貞觀十九年,玄奘法師從天竺求法歸來,朝廷為其組織大規模的譯場,其翻譯的各法典經文,予長安佛界極大的震動。

  長安佛教原本以天臺宗和三論宗為主。

  受此影響,一些新的學派和主張也漸漸盛行。

  像惠明法師的師弟惠行,便主張修習律宗,以玄奘法師帶回的經文,校正《摩訶僧袛律》、《十誦律》中隨行不相一致的問題。

  以戒律入手,次弟修行。

  至于胡僧那羅邇婆寐,本來自天竺,目前在青龍寺掛單。

  此時正好做為第三方,參與到這場辯法中。

  油燈下,惠明法師一雙白眉微微聳動,雙手合什,面上寶相莊嚴。

  “以吾之見,修行首要專精,三論宗各修行法次弟完備,毋須再修律典,以分佛心。”

  “師兄此言差矣。”

  惠行和尚道:“以玄奘法師所譯經書看,修行亦有門徑、次弟。雖說佛家普度眾生,但眾生蕓蕓,普通信眾,究竟從何入手?”

  停了一停,惠行瘦削的臉上,露出莊嚴之色:“佛經有云,戒定慧,所謂戒而能后定,定而能生慧,慧乃般若,乃無上法。是以,修行應從戒律入手,持戒,以入門徑,以此為基,而后再修習三論,可也。”

  惠明和尚只是搖頭不語。

  一旁的胡僧那羅,突然仰頭,發出一陣大笑聲。

  笑音如同金石交擊,在夜中分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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