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三年的早春二月,凌云翼自日本返回述職,安南攻略也告一段落。黎朝光興帝逃亡占城新州后逃入深山,平南公爵龔顯已經移文占城三大土司,責令他們立即交出光興帝和鄭松。而遠在歐洲的徐光啟使團在春節前已經踏上了羅馬的土地,即將覲見羅馬教皇。
中洲大陸上大明王朝,經歷了變法的第一波陣痛之后,已經初現市場經濟的雛形。
隨著銀幣“龍元”與小額銀票的發行,大明市場從澀滯走向流動性充足;隨著東北、西南兩個方向的大移民深入開展,手工業學徒以及第一代“工人”的薪酬水漲船高;隨著緬甸稻米、東北大豆和玉米以及官府力推普及的土豆、紅薯大量種植,大規模的饑餒之憂亦不再現于世。
自萬歷九年已經出路端倪的盛世之像由是已經被朝野上下所肯定——“萬歷盛世”已經毫無疑問,至少在民間的口碑中,此際天下已經遠邁國朝“仁宣之治”。
二月二十五日,內府統計局發布了《萬歷“二五年規劃”的之回顧》并在報紙上廣而告之,以無可辯駁的數據證明了如今盛世的榮景:
萬歷十二年,鋼鐵產量已經達到一百二十萬噸,為萬歷七年五倍,萬歷三年的十倍,隆慶六年二十五倍,西班牙、英國鋼鐵產量的八倍。
萬歷二年開始制定的“五年計劃”,開始的時候只是掛在皇極殿的一張紅綠色相間的圖表,朱翊鈞初始目的只是讓群臣養成“計劃——落實——反饋——改進”的“規劃”意識和工作習慣而已。
但這張計劃表經過“張居正考成法”以及“朱翊鈞加強版考成法”的加成,自萬歷三年開始,就已經初具頂層設計的一切要素,這些年尤其是大變法后,逐漸成為指導朝廷施政的綱領性文件。
萬歷十二年,是第二個“五年規劃”的收官之年,朝廷也付出了大量人力物力對各地落實規劃的情況進行調研,并依據調研成果起草新的五年規劃,期間廣泛征求朝野民意。
到最新規劃出臺時,已經成為目標清晰、路徑明確、舉措有力的發展綱要,若論起萬歷十三年最大的政治,那就是這一年是新的五年規劃的開局之年。
二月二十六日,張居正離開了虎坊橋家中,先乘馬車到西苑,然后在門外換乘肩輿入內辦公——因其病體“初愈”,皇帝特旨賜“錦輦”,并賜羅蓋等儀仗,張居正得以坐二人小轎直入政事堂。
西苑的春天來得比虎坊橋早一些似的,銀杏樹上的鵝黃比自家的好像顏色重些。張居正從轎子里出來,在被張四維、潘晟等人攙扶圍繞的時候,顫巍巍抬頭看了一眼。
他停下腳步,指著這棵樹對潘晟笑道:“水濂兄,聽說這棵平仲乃懷恩手植,如今百多年了。”
潘晟感覺身邊攙扶的老人只剩下一把骨頭一般輕,臉上硬撐著露出微笑,口中道:“老先生說得是——您這個年過得清減了。”說完,怕自己眼圈紅了,抬頭看向那銀杏樹的樹冠,口中搶話似的又說道,“年年秋天,白果累累,這棵樹看來是個母的。”
張居正哈哈一笑,道:“聽說此樹四十年才結果,那時候方能分出公母來呢。因其長壽,名山古剎,多種此枰(ping),好多佛寺山門前就一公一母,待分出來的時候卻鋸不得、砍不得——倒與那些披袈道人心性相合了。”
潘晟聽他的每句話里都有弦外之音似的,只閉嘴不言。王國光和陳矩等人只是面露微笑,仿佛聽懂了張居正的諷刺。
張四維在一旁笑道:“老先生,前人栽它后人吃果,此‘公孫’之謂也。懷恩雖然宦官,然調護周全孝宗,得祠‘顯忠’之榮,也算是本朝第一內相了。”他有意無意,在“第一”兩個字上加重語音。
張居正聞言點頭道:“鳳磐說的是,孝宗龍飛,懷恩當為首功,覃昌次之,而內臺諸榼,亦當受上賞。蓋天祚神圣,使左貂輩,亦能收羽翼之勛。”說完,目視周圍人等,目光中若有深意。
說話間,幾人穿過院子進了總理大臣的簽押房。雖然張居正三個多月沒來,但房內仍被收拾的纖塵不染。張居正在眾人的攙扶下,在大案后面的羅漢床居中坐下,張四維又將邊上靠墊拿過來兩個,讓張居正倚著。
張居正喘息兩聲,輕輕敲擊桌案兩下。潘晟忙將大案上的厚厚的一本奏章翻開,指著末尾空白處道:“三五規劃已經制定完成了,此為《呈請詔發‘三五規劃’疏》。”
張居正拿起毛筆,在硯臺上反復舔弄筆尖,張四維道:“老先生何必過來簽,我們給您送過去也是一樣。”
張居正已經渾濁的目光中仿佛有電光一閃而逝,仔細看時卻又老眼昏花了。聽他嘆道:“這般大政,還是在政事堂辦才恰如其分也。”說完,輕輕拍擊羅漢床扶手,遺憾之情溢于言表。
王國光突然跟著說道:“老先生說的是,皇上建政事堂,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想讓政事堂諸人不必將文書帶回家中,免得丟失泄密等。”
張四維心中暗惱,但面上絲毫不露。等張居正簽完了最重要的奏疏,他從自己分管的政務中挑出來幾個出彩的匯報了,張居正聽罷點頭道:“鳳磐做事滴水不漏,我沒有什么不放心的。”說完,目視王國光。
王國光撓撓頭道:“昨兒個非我當值,不知道老先生今日要來——此后也沒人通知我,也沒做什么準備。”張居正微笑道:“沒關系,隨便說說。”
王國光想了想,扳起手指頭道:“這現如今最重要的還是銀票發行的事宜。我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蘇州、太倉、福州、臨清等地,銀票一出去就立即返回銀行,被換成龍元——如今這幾個地方銀子儲備越來越少,朝廷正在從北向南運銀子,真是咄咄怪事。他么的!”
張居正問道:“民間不樂用銀票,但龍元還行?”王國維搖頭道:“不是民間都這樣,除了剛才這些地方人不愛用銀票之外,其余地方的還是愿意用的多——龍元雖然好看,還是怪沉的。”
張居正閉目沉思一下,方道:“這幾個地方必然有用龍元牟利的,只是朝廷尚未知其獲利途徑為何。這事兒要移文國安內情等,讓他們查清楚。”王國光點頭應下。
張四維在一旁笑道:“若收了龍元重新融成銀錠,非把老本蝕進去不可。應該不是和‘銅荒’一個原因。”
王國光聽他插言,眉頭一豎,惡聲惡氣道:“鳳磐,吾自與總理大臣報告工作,你因何插言,預設立場?——你還不是副總理大臣罷!”
張四維腦袋里嗡的一聲,心道這王國光怎么回事。此前,政事堂幾位大學士交流討論工作,比這說的多的時候每天都有,怎么今天王國光老抓著不是當理說?難道你還有登頂之心?就你這口碑、風評?!
哦,因為沒人通知他張居正今日過來,挑理了?特么的我跟誰說理去,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幸虧我這幾個月都按時來上班,要不還接不著張居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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