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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教弟

  盡管如今天子愛折騰,但變法強國成效非凡,東征南討從無敗績,這國力騰騰日上天下人都能感覺到。

  今天又有露布至京師,乃龔顯大軍輕取清化之捷報:安南偽帝逃至東山,連續上表求饒,愿從皇帝位格降為安南招討使,給京師人民帶來了新的談資——從土木堡之變后,先防蒙古、再備倭寇,盜匪、女真侵擾不斷的日子恍如隔世,如今四海波平,只有朝廷往外打的份兒。

  和平必然帶來繁榮,太平天子腳下,更是民安物阜,夜里也金吾不禁,順天府的夜生活在華燈初上時才開始。

  “清音雅苑”是順天府最貴的館子,主打瑤琴歌舞。亭臺樓榭不必說它,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十個雅間,走的是饑餓營銷的路子。需要提前一個月預定,還不一定能訂上。——里面的主廚據說是因年老從御膳房退休的,不僅一手魯菜出神入化,而且在宮中又研發出新花樣,以新菜式“佛跳墻”名震京師。

  整個雅苑最貴的是包間叫“長生樂”。裝修的主調為青、綠、灰色,陳設的木架上或高、或淺幾處木雕,其他并無嵌金鑲銀之處,透著淳樸纖秀。一水兒的宋代古董家具、屏風也擺放的規范工整,整個房間樸素清雅。

  外面天寒地凍,屋內卻溫暖如春,墻壁內隱隱水流之聲——正是最近富貴人家所用的“水暖”,全無煙氣之害且無此前夾壁的燥熱之感。

  屏風后面,瑤琴淙淙,與更遠處傳來的洞簫聲相和,竟將一個“雅”字凸顯的色香味俱全——正如桌上的珍饈一般。

  吃罷佛跳墻,用絲巾擦了擦額頭的微汗,張嗣修抿了一口清冽的杏花白涮涮嘴。

  隨即他用筷子指著桌上一盤鋪在碎冰上的魚膾道:“此物不可生食,須用小鍋子涮著吃。”

  今日請客的乃禮部儀制司郎中支可大,聽張嗣修如此說,他笑道:“杜工部有詩云:‘鮮鯽銀絲膾,香芹碧間羹’,所謂‘雪落驚飛縷’者,一涮就變形變色、變味道了也。”席間其他陪客點頭稱是。

  張嗣修嘴角噙著微笑道:“‘金齏玉膾飯炊雪’固然可口,然三國時廣陵太守陳登因之而死。華佗曾診之曰:‘府君胃中有蟲,欲成內疽,腥物所為也’——此物中有寄生蟲,已被醫學院證明。”

  “家父曾喜食此物,被醫生所阻,如今不敢再吃。我也在顯微鏡下看過膾中蟲豸,因此寒家都不再吃生食。”

  支可大聽他說的認真,忙安排在一旁布菜的美人去拿些小鍋子。張嗣修道:“撤下去即可,誰耐煩去涮它。”支可大點頭稱是,又讓人將這價值四十兩的硬菜端了下去,又問張嗣修想吃什么,張嗣修搖頭笑道:“一碗佛跳墻已經堵到嗓子眼了,桌上這些可以了。”

  幾個人喝了幾杯酒,支可大問候了幾句張居正的病情。聽張嗣修說已無大礙,他松口氣道:“總理大臣一身擔著萬鈞之重,皇上一日也離不得——唉,他們君臣之間,風云際會,魚水共歡,從古到今,未有如此佳話也。”

  又舉例道:“宋神宗也變法,后其如王安石何?”說完目視席間,眾人都點頭稱是,張嗣修臉現得色,微笑不語。

  支可大舉杯道:“這一杯祝張總理身體健康,必占勿藥!”在座幾人跟著一片祝禱之聲,將杯中酒都干了。

  喝了幾杯之后,席間氣氛逐漸熱烈。之后瑤琴洞簫聲音漸渺,又有些絲竹聲,且進來幾個輕紗綾羅的舞女,在堂下舞蹈助興。

  張嗣修聽領頭的女子吟唱道:“......紅鸞翠節,紫鳳銀笙。玉女雙來近彩云。隨步朝夕拜三清。為傳王母金錄,祝千歲長生。”

  歌舞聲中,支可大用酒遮臉,側著身子歪到張嗣修身邊低聲道:“前日蒙岱輿兄援手,蘇州府將家岳家人的案子斷下來了,也算了了我一份心事!”

  說完又嘆氣道:“唉,不到京師不知道官兒小,家中還以為我在京師當了多大官兒,這見天的陳芝麻爛谷子,焦頭爛額。”說完,自嘲一笑,鄭重的敬了張嗣修一杯。

  張嗣修聽了微笑道:“舉手之勞,且愚弟最看不慣地方上地頭蛇以勢壓人,欺壓良善,些許小事能幫一把,固所愿爾,世坤兄不必掛懷。”

  支可大聽了這話,臉色有些古怪,隨即臉上堆出笑容低聲道:“家岳贏了這樁官司,保住本利不下萬金,愿以六千金為謝。愚兄已經都換成銀票,你看何時——”

  張嗣修皺眉道:“這事兒我是圖銀子辦的?切莫如此——”還未等他說完,就見廳外跟著他來的伴當徐安快步進來,躬身行禮。

  張嗣修問道:“什么事?”

  徐安道:“三爺,二爺剛差人來喊,道是家中急事。”張嗣修吃了一驚,站起身道:“可是老爺身體有......”徐安左右看了一眼,躬身回道:“不相干,是別的事。”

  張嗣修不得要領,但不敢耽擱,離席而出。待上了馬車,細問徐安,方知王之垣到了府中,不知說了些什么,二哥派人來叫。

  張嗣修回府時,王之垣早已離開。張敬修眼圈通紅將三弟叫到書房,張嗣修問到底何事,張敬修落淚道:“今日陳實功給父親檢查,說恐為‘失榮’之癥。”

  張嗣修張大嘴巴,滿臉恐懼叫道:“怎么會?昨天父親還道步履輕快,進食也正常,很快就能出院回家哩。”

  張敬修瞪他一眼,道:“悄聲!王總憲擔著干系來說與我聽,你要嚷嚷的滿城皆知不成?”

  張嗣修道:“陳實功診斷完,為何不告訴二哥?”張敬修嘆氣道:“父親身系軍國之重,你我后知不足為奇。如今王總憲提前告知,不過是讓我們早做準備的意思——父親自己還不知道呢。”

  張敬修見他聽進去了,又嘆道:“萬歷五年時,父親力主變法,這七年多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雖然皇上必能保全咱家,但我們哥兒幾個也不能行差踏錯。”

  張嗣修因比他哥早中進士,因此一直以為自己比張敬修聰明,能力水平也高些。如今驟聞家中頂梁柱要倒了,心中卻亂成一團,毫無主張,他哥說一句,他點一下頭。

  張敬修又把養心殿中君臣對話學了一遍,對張嗣修道:“今日皇上先是說京師中多有干謁之事,后來又問父親病情——王總憲說,父親罹患重癥這事兒,孫隆哪里能耽擱,就是皇上午休,也必然要叫醒稟報的。因此對照前語,皇上應該是敲打咱家,免得讓人抓住把柄,到時候兩下里都不好看。”

  張嗣修張張嘴巴,過了好一陣子方道:“我這小小戶部主事,如何也能上達天聽!再說,何曾做那些事!不過是卻不過面子,有時也看不慣些事,才張張嘴,伸伸手。”

  張敬修盯著他的眼睛道:“你還真有些衙內做派——你進士比我早,早已成家立業,孩子也都老大不小。平日上有老父在,我當哥哥的也不愿意去說你。今日就說一句,若沒有父親的權勢地位,你張嘴、伸手有何用處?”

  張嗣修滿臉通紅。張敬修苦笑道:“這些天你不要再出去應酬了——父親有恙,你我兄弟都在家老實呆著侍疾,本就是應有之意。”

  “明天你回憶一下這些年所做干謁之事,將之寫出來條目報給父親,趁著他老人家還康健,將首尾處理干凈,免得讓有心人盯上,給皇上和父親難堪。”

  張嗣修羞愧難當,啞聲道:“王總憲今日來報訊,不知有沒有干礙?那水濂先生自請留對,不知要動什么心思?”

  張敬修嘆道:“這些人都是神仙,做事羚羊掛角,我們何必操心?至于水濂先生,王總憲說他此前話語中就有所緩頰,應該不會對張家不利——若無父親舉薦,他也不能入閣,而且他是堅決變法派,留對的事情應該與你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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