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內,因王國光的突然發飆,張四維有些尷尬。張居正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仿佛在看兩個正在面紅耳赤爭競的頑童。
張四維心念電轉,隨即明白是自己做的差了:張居正病重已非秘密,雖然陳實功等顧左右而言他,但不正面答復本身就是一種答案。
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應該老實做事,不說話等提拔才是正確應對之道,何必上桿子表現!王國光入閣比自家早,若論資排輩,他才是張居正的天然接班人——就算他無意與自己相爭這總理大臣,但也不能容忍自己將之視為可以搶話的存在!
想明白此節,張四維心中不再憤懣,退了一步不再言語。王國光心中暗道:“張老先生還沒撒手,就這般蹬鼻子上臉,還真是自私狹隘的性子,可要欺到我頭上,等下輩子吧。”
張居正仿佛沒聽見二人的小小口角,微笑道:“不谷身體沉重,恐時日無多也。”見幾人張嘴似要勸慰,他忙豎起手制止道:“政事堂差事繁重,前年乾庵先生病故后,因老夫要逞能,卻一直沒有增補。”
“前日皇上手書圣旨一道與我,詔命再次組閣,吾也深知皇上所欲,不過人亡政息之憂。”
這句話說出來,張四維、王國光默然不語。潘晟嘴唇微動,欲言又止。張居正清癯的臉上露出微笑,看向潘晟道:“水濂先生有何話說?”
潘晟道:“皇上可有屬意的?擴增到幾人?”
王國光插言道:“圣心默定申時行是一個吧?”又看了眼張四維:“要不也不能帶到塞罕壩去,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張居正微笑道:“所謂內閣學士,副相之屬,皇上說六到八人為佳,少則事繁無以支撐;多則口雜決策緩慢,——如今政事堂四人,還需增補兩到四人。”
張四維臉上微微變色,干笑道:“老先生定下即可,尚書、樞密們還有不愿意入閣的嗎?”
張居正微笑道:“即便不谷還能活幾年,這身子骨也要乞骸骨了”
說完,臉上現出潮紅之色道:“因此不谷與皇上商量,我們現今政事堂閣員每人提出兩名人選,形成名單后請圣裁——各位現在就回屋子里寫出屬意人名,交到我這里吧。”
“朝廷正二品以上者,俱在舉薦之列——嗯,南京還有一幫子別忘了。”
張居正一語說出,宛如石破天驚一般,打的張四維措手不及。
這些年他早就視自己為當然首相人選,總理大臣之位張居正退下來后,他張子維當仁不讓。
然而,政事堂現任推舉新閣員的舉動,成了他接任前的一道考題:若張四維以公心推舉,今日之事勢必成為其基本盤晉黨的心頭刺;但若推舉了晉黨中人——例如有資格的有王崇古、楊俊民、鄭洛等人——張居正還在“請圣裁”中等著他,到時候偷雞不成蝕把米,圣眷衰了不說,還可能引發王國光、潘晟兩人與之相爭!
張四維看向因病弱已現老態的張居正,心中暗思此題必張居正所出——皇帝日漸成熟,如今只要一承旨臣,未必愿意為此老辣之舉。
在自己的簽押房中,張四維恨不能把自己頭發揪下來:如今所謂“晉黨”,以張四維副相、王崇古樞密副使、楊博家族為核心,包括盤根錯節的姻親與故舊如應天巡撫孫光祜、薊遼巡撫郜光先等等,勢力并不足以支撐一個總理大臣,自己登臨臣之極后,若政事堂沒有人呼應,與潘晟相比很可能孤掌難鳴。
因為晉黨以利相合,以姻親、同鄉為紐帶,與如今掌控朝堂的“楚黨”相比,劣勢太大:楚黨雖然稱“楚”,但其主要成員兼容并包,如梁夢龍、凌云翼、殷正茂、戚繼光等輩,都是張居正一手提拔,人心早就凝聚;另有申時行、王家屏、沈鯉、余有丁等人,更是所謂“師相”門生,天下州府,廣義上的楚黨居其半——而這令人窒息的勢力,在張居正死后,很可能要落在政事堂的潘晟手中!
馬自強這病鬼!張四維暗暗咒罵。萬歷六年時,張居正援引馬自強與潘晟入閣,潘晟確定無疑是“張黨”,而馬自強卻是張四維姻親——張居正很自覺的站在令皇帝放心的角度來辦這件事,敞亮無比,反正不管是馬自強還是牛自強,老先生都壓得住。
遺憾的是,馬自強沒干兩年就開始纏綿病榻,隨后一病不起,張四維失一重援。如今歷數朝中有望入閣的二品大員,隨便一扒拉都是張黨:申時行這禮部尚書不必說,凌云翼以平國之功回京述職,應該不是巧合;排在他兩個后面的,還有樞密副使劉應節、廢漕改海的王宗沐、主持天下水利的潘季馴 這個名單可以拉的很長,包括遠在歐羅巴的王家屏,那也是叫隔壁房間那老先生叫“師相”的,等他返回,升禮部尚書最后入政事堂也是應有之意。
王國光這個憨批!明明屬于晉人,其父也是大賈出身,卻自踏入官場起就不與楊、王、張家勾連,連王崇古也看不明白這廝到底是怎么回事。若王國光與晉黨同氣連枝,就他所犯的那些作風問題值得幾起幾落嗎?
張四維不無苦澀的想,這家伙是趕上明主了——皇帝變法恰好需要財政技術官僚。否則王國光這輩子別想入閣,更別說排在自己前面。
而自己這伙子有誰呢?王崇古垂垂老矣,楊博長子楊俊民剛上二品——急切間入閣吃相太難看,很容易被張居正臨走前打臉。而王崇古是自家舅舅,若讓他入閣,甥舅兩個誰聽誰的?
加銜兵部尚書、駐漠南蒙古大臣鄭洛這些年引張四維為朝中奧援,與晉黨多有呼應,然而一來遠水解不得近渴,二來張四維伴駕塞罕壩,有撫遠大功,必須讓鄭洛等人將這勝利果實完全摘下,這屬于皇帝給喂到嘴的,若丟了張四維就不必當總理大臣,找塊豆腐一頭撞死更好些。
手指頭快扒拉斷了,張四維才發現,“張居正”這三個字代表著何等驚人的龐然大物,自己與之相比,真如螢火與皓月一般!
而這樣一座高山就要倒塌了,可怕的是,自己在這座高山倒下前還沒做好準備!
就在這一瞬間,張四維很想抽自己一個嘴巴子:這些年自己都在干甚?!舅舅倒是沒閑著,但這名單馬上就要,總不能派人去問,自己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張四維曾因“倜儻有才智、明習實事”而受到高拱的器重,然而就在高拱被逐那年,自己跑回山西“養病”,導致高拱留下的“豫黨”群龍無首,后來近乎全部投誠張居正了。
如今想起來,此正合皇上所言“性定命”之說。“晉黨”做不大,就是因為格局小,無理念、無政綱,不過在“楚黨”勢大情況下自然形成的抱團取暖的團體。畢竟,楚黨核心圈進不去的話,站在外圍分到的政治資源有限,還不如自成一派呢。
張四維想到此處,突然誕生了靈感。朝中黨從何來?所謂楚黨、晉黨,士林黨、殖民黨、變法黨、保守黨,不都是“相由心生”?而“心”歸何處?
圣眷!原來自己想了半天都是瞎想,管你是文官黨、樞密黨、閹黨還是地域黨,當得起皇帝之一擊否?
而即將群龍無首的所謂“楚黨”,能得圣眷著為誰?潘晟還是申時行?若二者圣眷不如自己或他們兩個平分秋色——自己又有何懼?
張四維如同醍醐灌頂一般,鄭重的拿起一張便箋,寫下兩個名字。嗯,二虎相爭——何如三國鼎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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