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邊正泛起魚肚白。
南軒學舍,東籬小筑,北屋。
趙戎吹滅了又點燃一夜的燈盞,伸了個哈欠。
昨天下午上了兩堂書藝課,最后那一堂正義堂的課,在一陣整齊劃一的‘受先生教’聲響之中結束。
他在給正義堂學子們布置了和率性堂一樣寫讀書心得的功課后,便從林麓山下返回,夜里本想歇息歇息,不過又想到了那本帶回來的野史,忍不住翻了一夜的書。
讓趙戎覺得頗巧的是,這本稗官野史,正好來自那個方巾儒士所在的山下王朝,國名南康,它是私人編撰的前朝史書,根據這個本家的趙大哥說法,是一個偏遠小國。
不過趙戎興致不減的翻了一夜,從中窺見的南康風貌與朝代更替的過程,倒是頗為曲折復雜的。
所以說,這應該正好是方巾儒士送來的那批書之一。
北屋內的窗旁書桌前,趙戎將翻到了最后一頁的書合上,長吐一口氣,看了眼天邊的魚肚白。
這種山下民間稗官撰寫的一家之言,讓人手不釋卷,野史大多為編撰之人耳聞目睹或者道聽途說的逸聞趣事,雖然可能存在捕風捉影的傳聞,但肯定是比乏味可陳的‘帝王將相家史’有趣多了。
而且根據他前一世學習古代文學的經驗,野史中存在的細節,是惜字如金言簡意賅的正史所不具有的,自有其不菲的價值。
趙戎笑著搖了搖頭,沉吟片刻,挽起袖子,在桌上一份寫滿密密麻麻的行幅飄逸小楷的紙卷最后方,力透紙背的又添了句:
‘正史未必皆可據,野史未必皆無憑,在高鑒擇之…鄙認為,此篇野史于南康一國編史有益,建議書樓歸納于南康史料之中,一點拙見,僅供參考——墨池學子,率性堂趙子瑜。’
蓋板定論。
收筆。
他活動了下五指,點了點頭,神色滿意。
“嘖,你有這閑工夫還不如去多修煉一下,成天浪費些精力在這些無聊的事情上。”
心湖之中,歸沒好氣道。
趙戎眼皮一抬。
昨夜里,歸似乎是又覺得無聊了,主動找他搭話聊天,只是那時,趙戎正讀史讀到興處,隨口應付了幾句,就沒有再理它。
自從回了書院后,這些時日都是如此,一個個漫漫長夜,他挑燈夜讀。
沒辦法,要學習的東西太多,儒家十三經要細讀,一些從前不注重的藝學要補,偶爾忍不住還會翻幾本喜歡的閑書和話本小說,有時候想青君和小小了,還會坐在西窗前,湊著燭火與明輝寫詩。
不過這樣的生活,趙戎覺得挺好的。
聊天之類的,前世已經成天都在消息中徘徊,感覺把兩輩子的天都聊完了,這種在書院內安靜下來做他自己的事的感覺,就像在輕抿一口溫熱的酒,身子暖暖。
況且,趙戎一直覺得,好兄弟之間,哪里要一天到晚粘在一起,不都是大多數時候過著自己的生活,偶爾想念時,再去找對方,敘一些不足為人道的心事。
所以,像歸這樣,喜歡每晚都找他聊天的習慣,讓趙戎覺得很不對勁,所以他要對勁起來。
書桌前,趙戎想了想道:
“歸,讀書的人事…確實和你沒的聊。”
劍靈:“…”
安靜了會兒,它忽笑,誠懇道:
“別,千萬別,就算有得聊,趙大公子也千萬千萬別跟我聊,和你的書聊去吧,以后有什么事,也去問它。”
趙戎伸手揉了揉眉心。
怎么有種越來越不對勁的感覺了,竟然還能跟書較上勁…
“那個…”他開口欲言。
歸打斷道:“行了,本座也不打擾你了,這幾天睡一覺,你別來吵本座…不過,若是快要被人打死了,望告知一聲,讓本座出來看看是哪位好漢,做了本座一直想做的事。”
趙戎語氣猶豫,“這…這不好吧,還是別睡了。”
歸冷戰,“怎么?舍不得,呦,剛剛不還是沉迷學習的讀書人嗎?”
“不是。”趙戎搖了搖頭,面色擔憂道:“你之前說的那個年代很久了的功法的事…”
歸沒好氣道:“你急個屁,等到了扶搖再來找我要。”
趙戎釋然,喜笑顏開,“好嘞。”
“你,哼。”
歸深呼吸一口氣,冷哼了一聲。
趙戎等片刻,喚了它一句,只是再也沒聲了,估計是睡去了。
他搖了搖頭,隨后,整理了一番桌子,將那份讀書心得兼書籍的詳情摘要,隨意塞進了野史書中。
趙戎看了下外面的天色,準備出門,今日上午無課,又正好是與某個如蘭般的女子有約定。
他要去一趟猗蘭軒,喝一杯清晨的蘭花熱茶,特殊的蘭茶,若是不出意外,這兩天再沖一次脈,之前沖擊帶脈后,修養了這么多天,應該恢復的差不多了,再加上第五杯正冠井井水的加成…
趙戎起身,微微一頓,想了想,將這本看完的野史卷起,握在手上,一并帶走。
反正已經讀完了,去猗蘭軒時又正好順路,就先歸還給書樓,順便再換一本書回來。
清晨,趙戎心情不錯,覺得萬事順心,除了忙了這么多時日,又能喝到一杯井水著手沖脈,離‘鎮壓’娘子的扶搖境更進一步外。
還有一個原因。
那便是每旬的休沐日又要到來了。
趙戎腳步輕快的出門,乘著騰鷹兄還沒早起,又‘偷’了些新鮮的蔬果,摻雜著朝露與晨曦,細細品嘗,一路前往猗蘭軒…
秋天的日子有些短,趙戎出門前天光才蒙蒙亮,此刻他抵達猗蘭軒外時,太陽已經快爬上中天,點亮了人間。
趙戎掃了眼院門上整整齊齊貼著的這一副熟悉楹聯,安靜了會兒。
不知想到了什么,輕笑搖了搖頭。
他抬手。
咚咚咚————
敲門聲打破了這座蘭花最勝處的幽靜院子清晨的寧靜。
隨后便是靜悄悄的。
再然后,就是由遠及近漸漸增大的腳步聲,由緩至急,最后,在似乎極近處驟停。
吱呀——
“誰呀…呀…呀…”
與門開聲一起隨之而來的,是有些熟悉的女童脆聲。
趙戎雙手藏在袖子里,目光下移。
只見院門已經朝內被拉開,露出一個戴著藍色書童帽的小腦袋,不過此刻,藍衣女童的造型頗有些奇怪,和小腦袋比有些寬大的帽子歪歪的斜在一邊,一手抓著右邊門把手,一手抓著一只小鐵鏟,上面還沾有濕黑的泥土。
若是再來一個兇神惡煞的表情,配合上這副造型,那八成就是要打劫的綠林好漢了…
此刻,似乎是看清了他這個清晨到訪的來客,她小嘴保持著微張,動作頓住,唇間冒出的話語聲也漸漸變小。
“你,你找誰。”
靜姿眼睛微睜,下意識的后腿一步,她循著趙戎目光看了看她自己抓著的花鏟,嗖一下,較忙把鏟子藏在背后,眨巴著眼看他。
趙戎嘴角微扯。
找誰?
肯定是你家先生了,難不成是找你這個毛丫頭。
他輕聲,“姑娘晨安,請問朱先生在嗎,前些日子與她約好了,今日前來拜訪。”
“哦哦,在的。”靜姿表情一征,搗蒜似的點頭,“公…公子請隨我來。”
她的心情和表情一樣,有些局促,也沒多想什么,就直接側身讓開一條道,等趙戎跨進門后,又關上了房門,背手藏著小花鏟,小跑到趙戎前面,帶路。
二人一路向院深處走去。
花香愈濃。
只是身姿矮矮的藍衣女童和身材修長的年輕儒生,一前一后的走著,兩人之間,一時安靜無話。
所以氣氛有點稍顯尷尬。
不過也是,若不是當初書院門外的那次沖突,二人也沒什么好聊的,估計也打不上交道,所以說是不打不相識?
畢竟人族男子的英俊,她一個精怪小丫頭哪里欣賞的了…
在趙戎思緒亂想之際,跟著靜姿徑直路過了那個上回趙戎見朱葳蕤時她在寫字的花圃。
二人拐到了一處花徑上。
趙戎好奇的四望一圈,花徑幽幽,泉水叮咚,前方幾棟雕梁畫棟的精巧建筑在林葉間露出一角。
可能是察覺到了他的疑惑,也可能是覺得氣氛卻是有點尷尬。
靜姿一邊偏頭打量著花徑兩旁的各叢蘭花,一遍隨口小聲道:“先生是在書房寫字,就在前面不遠。”
趙戎笑應一聲,“原來如此。”
不多時,二人走到了花徑的末段,靜姿眉毛忽揪,頓時停步,脫離花徑,走到了路旁一小叢蘭花間。
趙戎同樣停步,轉頭看去。
藍衣女童走到了幾株花姿怏怏的蘭花前,蹲下,手里抓著花鏟,小心翼翼的沒入土里,輕攪著,松了松土,她盯著蘭花下的土壤,咬著唇不語。
不一會兒,靜姿輕輕吐口氣,收起花鏟,起身回到花徑上,她也沒看趙戎,微微垂著頭,繼續往前走,“抱歉久等了,公子隨我來。”
趙戎瞧了她眼,又看了看幾株蘭花,“沒事。”
二人繼續前進,不過,之后又路過了幾處有花瓣萎縮幽花的花叢,靜姿的腳步都會微微一緩,不過還是沒再去了,而是加快了些腳步專心給趙戎帶路,只是小女童的眉頭一直微皺著,左右四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趙戎一直在后面瞧著這一幕,在又一次路過某叢生長不佳的蘭花叢時,他想了想,忽朝著前面帶路的小身板開口。
“這些蘭蕙是氣生根…嗯,也就是需要透氣的根,要多于空氣接觸才好。”
靜姿身子微頓,不過卻沒有轉身,她點了點頭,背在身后的手,擺了擺手上的花鏟。
趙戎左右看了看,“我覺得這樣勞心勞力的去給它們一個個松土,也不是個事,問題還是要從根子入手。”
靜姿安靜了會兒,回頭看來,黑溜溜的大眼睛瞧著趙戎的神色,她微微歪頭。
趙戎一笑,“只是一點拙見,你們這猗蘭軒的土壤卻是優質,肥力很足,養些山上的靈花異草都是綽綽有余,不過這透氣性不太行,若是其他季節尚可養著,倒也無事,只是這干爽秋季,這泥土…太悶了。”
靜姿低頭看了眼鏟子上的濕黑泥土,伸手撓了撓額頭。
“我知道的,小蘭們需要多透氣…那悶在土里的感覺我知道的,特別難受,唔,可是現在院子里的都是我們能找到最好的土壤了。”
趙戎輕輕點頭,又輕輕搖頭。
靜姿臉上寫著疑惑,咬咬唇猶豫了會兒,轉身施了一禮 “無需多禮。”趙戎擺了擺手,直接道:
“是過猶不及了,這幽幽蘭草本就是連空谷險處都能生長的花之君子,哪里需要這么好的肥料,差不多的土都行,當然,這個差不多的土也有講究…何不試試竹根泥呢?此土疏松透氣,又能排水,雖然肥性不高,但卻是很適合這蘭花安居的。”
靜姿輕咦一聲,她伸指敲了敲小巴,眼睛漸亮,“你是說…竹下那些又些沙質的土壤?公子是怎么知道這些的?公子也養過蘭?”
“一些雜書上看過一些,”趙戎一笑,心里卻想起了前世一個喜歡折騰花花草草的朋友,猶記得那小子說城市太悶,就像被埋進這種滿是肥料的土里一樣,就自己進了大山里支教,最后一次聯系,聽說還折騰了一個園子…
趙戎回神又道:“剛剛我路過尊經閣,看見右側面就有一片竹林。”
“公子是不是什么都會,厲害的厲害的,”靜姿眼睛亮晶晶,神色有些躍躍欲試,下一秒,小女童蹦跶轉身,指著前方不遠處幾座林間建筑中,最中央的一間掛匾的屋舍。”
“那就是蘭軒書房,先生就在里面,公子進門前記得敲門就行了,不過先生也可能寫字入迷,你就等一等,我…我去采泥了,竹根泥,竹根泥,那沙沙的土肯定透氣,下面又有竹葉堆積成肥,應當夠用,哎,我怎么之前沒想到,真笨…”
靜姿囑咐一句后,嘴里念念叨叨的。
趙戎微愣,點頭。
藍衣女童風風火火的跑了,蹦蹦跳跳的消失在來時的花徑上,去給她的姐妹們尋‘新家’去了。
趙戎回頭瞧了眼,啞然一笑。
隨后,他扭身,沿著花徑,繼續向靜姿剛剛所指的方向走去。
不多時,抵達了蘭軒書房的門外,趙戎整了整衣衫,抬手敲門。
過了片刻,無人應答。
他看了眼房門,想了想,為了避免撞見什么出浴、更衣啥的尷尬狗血畫面,又抬手輕輕敲了敲門。
咚咚咚————
過了一會,還是沒人。
這是在入迷寫字,沉浸進去了?
趙戎保險起見,轉了個圈,去到了書房一側的西窗前。
只見西窗是敞開的,而一般書房的窗戶旁都有書桌。
趙戎便也沒顧慮,直接透過支起的窗扉,朝房內看去。
果不其然,近在咫尺的一張書桌前。正有一個儒衫女子,在側對著趙戎方向,在彎腰寫字,上半身貼著桌案,臉上寫滿了專注,眼睛直直的盯著桌上的字帖,那只抓毛筆的芊細素手筆走龍蛇。
只是…這一幕,趙戎初看幾眼,總是感覺又些不對勁,畫面有些不協調。
咦,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趙戎凝眉細看一眼,下一秒,他恍然大悟,眼睛盯著朱幽容彎腰的上半身和書桌相“貼”的地方,這哪里是貼,這分明就是‘壓’!
只見那一處之前趙戎從未看見的壯闊風景,光是看著就感覺沉甸甸的壓在書桌上。
一時間,趙戎眼神直愣愣的。
正在這時,似乎是感覺到了某處的目光。
朱幽容突然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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