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本就在蘭花叢中的幽深處,西窗這兒又脫離正路,更是偏僻了。
要從書房門口繞一大圈,一般不會有人來。
西窗外原本正對幾株幽幽蘭蕙,是朱幽容練字閑暇之時,托腮發呆、或養眼的私密風景。
只是如今,有個萬萬沒想到的家伙沒有一絲防備的突然冒出,透過西窗,看見了她的私密風景了…
明媚陽光透過葉隙,斜斜的打在蘭軒書房的西窗處。
也斜鋪在了西窗內外的男女二人身上。
只是卻并沒有融化這凝固、尷尬的空氣,趙戎反而覺得更加無處遁形了,一切都照的明明白白。
要是沒意外的話,他是被某人當場逮住了。
話說,如果本公子說剛來,什么都沒看到,你信嗎?
此時,二人四目相對。
趙戎被儒衫女子那雙瞪起的柳目,一眨不眨的凝視著,他表情僵硬,前一刻還悄悄抬起,準備往一旁探去偷溜了的右腳,感覺無處安放。
落下也不是,繼續無事發生的溜走也不是。
趙戎突然想抬手摸摸鼻子,緩解下尷尬,不過連忙警醒,打消了這個動作。
咳咳,你又看見了什么奇怪的東西嗎?反正我沒看見什么奇怪的東西,我摸個屁的鼻子…
趙戎胡思亂想之際,西窗內,書桌前伏案…不對…確切的說是壓案,壓案的朱幽容正側著頭,原本瞪圓的眼眸,緩緩恢復,弧度好看的眼梢狹長如兩片初春的柳葉。
儒衫女子柳目輕瞇,細細打量這窗外這混蛋的表情,一絲一毫的跡象都不放過。
而在朱幽容逐漸變得有些讓人發毛的目光下,趙戎知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那就假裝什么都沒看見的打個招呼?嗯,這個不錯,她總不會逼著問本公子為什么眼睛瞎了吧?
肯定是將信將疑的先找個借口,動作輕盈的趕緊跑回屋內束胸,將這處多出來的事物藏起來后,再出來旁敲側擊的試探他,不過…本公子打死也不承認就行了,朱幽容總不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吧?她是女子又是名義的先生,肯定也不好意思明說,那沒事了…
只是打招呼得自然些,問題不大,這個本公子在行。
趙戎感覺他的思路從未如此清晰過,暗暗給他自己這個機智的腦袋點了個贊。
西窗前,年輕儒生忽笑道:
“咦,這么巧,朱幽容,你也在?”
語氣一如既往的平淡尋常。
儒衫女子盯著他的笑臉,安靜了會兒,微微的點了點頭。
年輕儒生左右看了看,語氣有些訝意,“沒想到這一條路是到這兒的,剛剛敲你門見你沒應,我就繞了繞…”
儒衫女子不動聲色,只是盯著趙戎的目光沒有那么壓迫了。
趙戎頓時感覺壓力大減,他笑容燦爛,“哈哈,這兒的陽光真大啊。”
朱幽容臉色忽變。
趙戎眼角抽搐一下,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我是說天上的太陽,比前幾天都要明媚,又大又,又,又…又方…”
聲音越來越小。
朱幽容:“……”
趙戎嘴巴緊閉。
朱幽容深呼吸一口氣,胸脯處一陣劇烈起伏,趙戎眼皮一跳。
下一秒,她放下手上墨都快滴干了的毛筆,上半身挺直,于此同時背過身去,倒也沒讓某人看見太多又圓又方的太陽。
不過,趙戎從后方還是能看出朱幽容身上的儒衫明顯比往日緊湊了些,一些地方被撐起,只是這突然變得緊湊的儒衫也越發顯得她腰肢的細韌,香肩的圓潤,與秀背的如削。
朱幽容一手扶著桌案邊沿,一手緊攥著袖子,背對趙戎,看不見面容,安靜了會兒。
也不知道那如畫的眉眼是不是輕輕蹙起,或吐氣的唇瓣被咬出白痕?
忽然一道婉轉清澈的聲線從窗內傳到了窗外。
“晨…安,趙子瑜,下次不準再隨便亂跑。”
趙戎無處安放的右腳終于落在了實地上,他連忙點頭,發現她正在背身好像看不見,嗓音認真,難得的語氣恭敬道:“朱先生,這次是我失禮了,下次再也不敢,哪怕這太陽…”
趙戎趕緊打住,想狠狠的拍幾下自己的嘴,怎么又忍不住扯到這太陽上去了,想啥呢?想太陽?想…
朱幽容忍住了關窗子的沖動,她抬手按了按胸口,垂目默然不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窗外,趙戎也沉默了會兒,忽的燦爛一笑,“朱幽容,你案上的字是不是還沒寫完?不急,先別管我,你繼續寫,我四處逛逛,賞一賞蘭花。”
語落,他便抬步扭身,準備先消失一會兒,給屋內的女子些‘周璇’的時間,比如…關上西窗,將太陽關住…
趙戎走了幾步,左右看了看這滿地蘭花的雅處,側身拐上一處小徑。
“等等。”
突然他身后西窗內又有一道聲音傳來。
趙戎停步,一邊好奇回頭,一邊嘴上道:“朱先生何事?額…”
剎那間,他的話語頓住,只因為眼前之景。
雅致窗扉,眉眼如畫的儒衫女子,窗外數朵幽姿獨秀的蘭草,還有淡金色的晨曦,給這幅畫面帶上了些暖意,當然,這小風景之中亦有‘大’風景。
只見,不遠處的西窗之內,原先躲避他視線的朱幽容,已然回過身來,正對著趙戎,眼神復雜的注視著他。
趙戎咳嗽一聲,準備再回過身子非禮勿視,只是,下一秒西窗內的儒衫女子忽道:“字等會再寫,子瑜先進來吧。”
趙戎一怔,瞧了眼她的臉色。
朱幽容表情已經恢復平靜,面色如常的迎著他的目光。
趙戎隱晦道:“沒事的,我可以再等等,正好賞賞幽蘭,陶冶情操。”
朱幽容沒有說話,但是此時,她目光坦蕩,腰肢與肩背筆直,亭亭玉立,風景正好的某個蔚然壯觀之處,毫不避諱的暴露在來清晨的初陽下,倒映在了趙戎的明亮眸光里。
趙戎抿唇,點了點頭。
隨后,朱幽容去往門口開門,表情平靜的帶著趙戎進入書房。
期間,趙戎一直目光有些欣賞的看著這個沒有扭扭捏捏的女子,不過跟在她身后進屋時,朱幽容潔白頸脖處,被朝霞侵染的耳根子,還是讓他知道了身前女子可能并沒有現在表面看上去的那么落落大方與無所謂。
二人來到書桌前。
趙戎直接開口,“朱幽容,今天冒昧登門,是半旬前那件事,按照那日咱們的約定,半旬可以來你這兒飲一杯熱茶,現在時間到了…你準備的如何?”
在他有些希冀的目光中,朱幽容安靜不語了片刻,隨后螓首輕點。
趙戎嘴角一彎,還欲開口,身前這個某處讓他有些難挪眼的女子抬了抬手,“井水我已經取到了,不過…子瑜莫急。”
朱幽容瞇眼一笑,徐徐轉身,走到了書桌前,抬頭沖他眨眼,語氣調笑:
“趙先生幫幽容帶兩個學堂,卻是幸苦,不過,是不是還漏了一個學生?”
趙戎目露惑意,“何人?每次上課,魚懷瑾和顧抑武都說人到齊了,而且我每堂課上也數過一遍了,無人缺席…”
只是,在朱幽容有些玩味的目光下,趙戎的嗓音漸漸低沉下來。
他有些無語的瞧了眼桌前這個嫻靜優雅的女子,拱手道:“朱先生說笑了,不敢當,還有,叫我子瑜就行,‘先生’二字承擔不起。”
朱幽容搖頭,她垂目沒去看趙戎,而是凝視著桌案上墨跡未干的字。
“子瑜勿要謙虛了,我們已經認識了不少時日,若是再加上神交的日子,已經是很熟悉了,子瑜不要再如同外人那般客氣,你知道的,放眼四望,書法一道本就式微,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同道之人又寥寥無幾,而能在這天涯海角的書院之中,遇到子瑜…幽容…很歡喜,所以,勿要再多禮和推脫了。”
朱幽容垂目,肯定似得重重點著娥首。
趙戎同樣眼瞼下斂,瞧著桌案上的字,不出聲。
朱幽容抬頭嫣然一笑,打破可能又要到來的沉默,“子瑜,過來幫我看看這個‘正’字,有沒有寫出你的神韻。”
趙戎想了想,走到桌前,卻也不再扭扭捏捏,刻板守禮,湊在那張字貼前,二人靠的很近,一起打量著紙上的字。
剛剛那番言語,朱幽容的意思很簡單,那就是定義二人現在只是同道之人的關系,相處時,當作‘道友’即可。
千金易得,知己難尋。
現在私下里,她一個女子、一個受人崇敬,清貴無比的書院女先生、儒家第一等士,若歸說的沒錯,還是個半步元嬰修士,她都不再守著那些外人面前的禮教,而是把趙戎當作同道知音,坦誠相待。
趙戎這個大男人要是還不好意思這,不好意思那的,以為對方是那種心思,未免也太小家子氣和自戀了些,再說了,趙戎自身也沒有朝那方面去發展的想法,所以這樣以誠相待的教她書法筆法,也是問心無愧。
此時,趙戎認真端詳了一會兒朱幽容的字,輕輕點頭,忍不住道:“善,你…這是寫了多久?”
他抬目一瞧桌案它處,伸手翻了翻桌邊整齊堆積如小山般的練字花簾紙,只見光是一個學自他的‘正’字,就寫了約莫不下千張。
每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墨色小楷,能讓密集恐懼者,頭皮發麻,不過,朱幽容這一手女子書法獨有的娟秀典雅,倒也能微微緩解單調,反正在趙戎眼里,是賞心悅目的,雖然全是正字,有點詭異…
趙戎看向朱幽容的側顏,她正在專注盯著字,咬著唇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語氣不在意道:
“未去數,只是一直寫一直寫,寫到了我滿意為止…對了,子瑜,你再幫我看看這個字,我一直覺得處理的不太好,特別是它的點法,我覺得過于秀氣,破壞了整句的筆勢。還有這個字,它的長撇…”
朱幽容將幾張芳香四溢的花簾紙擺在趙戎眼前,挽起袖子,指指點點幾處。
一說到書法,她便就很難停下來,其他事情和話題全都拋之腦后了。
趙戎循目看去,她指出的字中,有簡單但難寫好的‘之’字,有復雜的‘謙’字,等等皆有。
趙戎講解了一番,中途還會提筆示范一下,只是這一個字一個字的講下去,還是有些繁瑣了,而且朱幽容的問題太雜了。
他眼神微凝…
兩柱香后。
“子瑜,這個‘靜’字的數道橫筆又如何處理為好,用何筆法?我的想法是平中帶險,卻又整齊劃一,數個橫畫下去,如威武嚴整的軍陣,氣勢恢弘磅礴,這是學了你的‘正’字,略有所悟,只是…”
書桌前,朱幽容秀眉輕聚,修長蔥指又按著紙上的一個字,因為與趙戎此時貼的近,她細聲細語的詢問。
“只是我試了一夜,落筆后都覺得差了些意思,更別說成字了,廢稿無數…這字我也沒見你寫過,我的筆法處理不了,只能試著模仿你的筆法神意,慢慢嘗試探索,但手終究還是不得那種豁然開朗的真意。”
她歪頭,眼神帶著小期盼的看著身側的趙戎,之前的落落大方與優雅嫻靜轉而一變。
就像變成了個期盼著大人帶去外面見新奇事物的小女孩,拉著大人的手向前跑,眼里滿是急切,一雙眸子宛若夏日星子,亮晶閃爍。
“子瑜快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