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像不像、對不對、能不能成功。
甚至于,作為后世人,很清楚這一套是怎么回事。
最基本來講,拿三剛說完不要去中國搶市場,結果上臺之后,就去發動了狗日的二鴉侵略,那你說他自己說的這一套,他自己信嗎?
劉鈺也支持向扶桑移民,他并不反對移民,也不反對農業容納人口、緩解貧困。
但,他移民的理論,純是逆練的老馬學說。
即,北美墾殖殖民地,根本不存在“資本”這種社會關系的社會基礎。在那里,勞動者不是天然地從屬于資本的。
而劉鈺的做法是,既然勞動者在墾殖地,不是“天然”地從屬于資本。
那我加個強制手段,強行以類似“苦役奴隸制”的手段,強行維系勞動者從屬于資本的社會關系,不就得了?
具體就是,把無主的土地,強行國有化。以國家強力,強行賦予每塊土地一定的貨幣價格。
想當自耕農?
你得買地。
地遍地都是,但那不是你的。這片荒地實際上一文不值,但對不起,你不出錢,這地就是朝廷的。
那么,想買地,就得干活。
干活,賺工資。
賺了工資,去買地。然后新一輪的移民再重復這個過程。
通過這種強力的手段,強行維系了勞動者從屬于資本的社會關系。
“以外部強力,強行創造條件,維系勞動者從屬于資本的社會關系”,這是劉鈺往扶桑移民的基本。
而實學的激進派的設想,應該說,比劉鈺的做法,溫柔太多了、仁義太多了。
即,通過均田、征稅、強化國家機器、強化政府財政。
再以政府財政出資,在三十年內,一切以“移民、航海、造船”為整個王朝運轉的目標。
從而,以“讓每個人都有一塊自己的土地”為目標,進行移民。
在這里,移民,是作為一種社會的福利、一種對老百姓的仁義。
且不說這是脫褲子放屁,最后還得走伊里奇所言的“美利堅模式”——即通過土地國有制,分配土地,創造小農家庭農場,然而再小農兩極分化,完成兼并經營,在北美形成資本主義農業的模式。
只說,要能辦成這件事,需要一個里維坦。
問題是,靠改革,而不是激烈的流血的革命,能改出來一個里維坦嗎?
再者,百萬生員、無數地主、士紳,靠改革來均田?
靠圣君、靠“真正的讀書人”,來均田?
這是咋想的?
這怎么可能成功?
但是,比起劉鈺的逆練老馬學說,這一套東西,聽起來,是不是溫柔的多?
仁義的多?美好的多?道德的多?
真正的問題,恰恰就在這。
和拿三的局面一樣。
可以說,拿三空想。
也可以說,拿三是野心家。
甚至可以說,拿三這一套,純粹是忽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說的。
問題是,從法革開始,共和、君主、復辟、反復辟、一波一波又一波。
小農困頓,無數人失業。
資產階級喝血的速度,如此之快,小農經濟的破產前所未有。
有誰,站出來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卻發不出聲音的大多數”,說過話嗎?
幾百萬極端貧困的小農。
幾十萬在城市沒有工作的勞動者。
成千上萬的被金融家、資產階級、地主、貴族殘余勢力來回吸血卻發不出聲音的這些人,是奧爾良王朝為他們說過話?還是共和派秩序黨為他們說過話?
老馬說,問題已經不是共和還是帝制了。可這群人,還是在玩辭藻勝于內容的花樣。
這時候,一位英雄的親戚,亦可以理解成法國的“朱三太子”,站了出來。
談農業。
談工業。
談金融。
談剝削。
談消滅貧困。
談勞資關系。
談要用合作社農業的農業收入,倒逼產業資本家提升工資。
談他的叔叔曾經帶給法蘭西的榮耀。
談他叔叔的時代,小農的日子過得肯定比現在強。
談土地兼并。
談小農的高利貸困境。
談工人的被壓迫。
談未來。
談社,雖然是空想的。
談本國工業保護。
談自由貿易讓大資本和金融家賺錢,應該用關稅保護本土的脆弱產業。
談要捍衛“人民”的主權。
談共和也好、帝制也罷。歸根結底,政府無論采取什么形式,都應該關心人民的福祉談在本國存在成千上萬一無所有的人民的情況下,卻前往中國尋找成千上萬的消費者。這是腦子有病,應該解決本國的富足發展 的確,如老馬的預言:拿三存在的意義,就是讓人民破除一切對過去事物的迷信。新時代的變革,在破除過去事物的迷信之前,是很難開啟的。
這個預言的二十年后,色當一戰,公社升旗,意味著法國人對過去事物的迷信,徹底消除了。
但,于當時。
拿三是法國為數不多認識到“工人的力量”、“人民組織起來就有力量”、“沉默的大多數人有力量”的人。
沒有組織的群眾什么都不是;紀律嚴明,他們就是一切。沒有組織,他們既不能說話,也不能被理解;沒有組織,他們甚至無法傾聽或接受共同的沖動——《論貧困的消滅》,第二章。P14。
比起左邊的琢磨著搞秘密社團的布朗基,高出了許多;比右邊那群肥腸滿腦的,更是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拿三的《論貧困的消滅》、《甜菜疙瘩問題》里所闡述的許多空想的內容、煽動的內容…
別說在1840年。
就是到了150年后,對于多數人而言,依舊會覺得這一套東西,很有“道理”。至少,在直覺上,覺得好像有些道理。
尤其是,這套以小資產階級的空想為核心的空想,在“小農經濟”盛行的國度,是極有力量的。
因為,小農…想要的就是小資產、小地產所有制。在徹底破滅、在弄清楚正是這些東西導致了他們的普遍貧困,而和工人一起合唱徹底砸碎舊世界之前,這些東西,是最動小農之心的。
而同時,這一套東西,又是不反對工商業發展,甚至極端支持工業發展的。
某種程度上,也是在這個必然要經過的、蛋疼的“苦于資本主義發展、又苦于資本主義不夠發展”的階段,為數不多能夠以“順應民心”的方式推動產業發展的煽動。
即便說,這種“順應民心”,最終的結果,是以穩定的政治和高速的發展,激化和加劇階級間的矛盾。
但,這不是這種思想的使命嗎?
一個使命,在小農經濟的末期,維系社會的穩定,調和矛盾、加大國家的強力,快速地把工業發展起來。
另一個使命,是最終炸成煙花,讓人民破除一切對過去事物的迷信。
這是宏觀的歷史大勢,是不自覺的歷史前進的工具。
而到現實的操作,李欗是否具備這個條件呢?
在劉鈺看來,是具備的。
當然,看起來好像區別挺大的。
拿三類似于前朝的“朱三太子”。
而李欗則是皇帝的兒子。
拿三在之前,不過是玩了幾次酒館暴動。
而李欗已經在大西洋上和英國人打過仗了。
簡單來說,拿三是政壇上的局外人,依靠的不是制度派的力量,而是依靠沉默的多數的力量推上去的。
而李欗,對于朝堂而言,對于制度化的朝廷和國家機器而言,肯定不能算是局外人、邊緣力量。
但是,大順有個很特殊的地方。
那就是,對于現在的朝廷而言,在正規科舉之外、在良家子貴族制小圈子之外,還有成百上千的“局外人”——大順的實學派。
光頭曾有一段演講:要用無數無名的岳武穆,鑄造一個有名的岳武穆;要用無數無名的華盛頓,鑄造一個有名的華盛頓。
既然說,對實學派而言,劉鈺所謂的“按圖索驥”,照著圖抓,一抓一大把類似思想的“驥”。
但這些人,既不是朱三太子,也不是本朝四叔,更不是天策上將軍秦王。
那么,可不可能,靠無數無名的“驥”,鑄造出一個有名的“驥”呢?
可不可能,靠無數無名的邊緣人,鑄造出一個邊緣人的代言人,即便這個代言人并不是政治上的邊緣人呢?
再簡單點來說。
老皇帝靠著北伐羅剎、西征準噶爾、服日本、下南洋、打一戰,靠著這些威望,玩一手“內外制衡”、“新舊制衡”,玩得轉。
那么,太子玩得轉嗎?
一旦太子的政策保守、甚至反動,傷害了這群人的利益,這些實學派,認得你太子是個雞兒?
至于思潮。
既然說,實學派的“歪經”已成。
其實一旦太子繼位后,施政出了問題、或者手腕不足、或者再度玩出來類似湖北米禁一樣的政策玩脫了。
那么,對于這些“無數無名的邊緣人”而言,他們很可能沖著李欗說一句話:
干吧,殿下!
而于實學的激進派而言,在他們眼中,這件事、或者說,他們的理想,是可以實現的。
要人。
有成千上萬被排擠在科舉制和軍功貴族制之外的實學讀書人。
他們中,地主階級的成分,極小。
小農、小生產者、士兵、海員、低階軍官、工商業者、殖民地小官…
在他們看來,既然靠科舉制綁定的士紳,搞均田改革搞不成。
那么,他們上,他們和內地的土地瓜葛不大,難道也搞不成嗎?
你們那邊有幾十萬生員士紳,老子這邊也有十幾萬實學讀書人。
要大義。
李欗姓李。
均田乃天下第一仁政。
這還不夠大義?
要錢。
先發地區的工商業者、財閥,難道會缺錢嗎?大順又沒有金山銀山,整個大順的黃金白銀,幾乎都是從這里流入的。怎么會沒錢?
要槍。
對外擴張、印度征戰、海軍擴大、以及服役年限福利制,留下的一大堆的問題,老皇帝一死,新皇帝會不會為了省錢,不再維系諸如退伍士兵澳洲分田、水手退役領年金的龐大財政窟窿?
即便沒有變化,那么搞一出“紐堡陰謀”,難道還不會?
要未來。
全力移民,靠墾殖增加每個人的收入、靠農業增加國內糧食和肉類的“人均擁有量”,靠平均農業人口收入的提升發展工商業,靠農業收入的提升倒逼工廠漲工資,靠國內貿易完成工業大發展…
在實學激進派看來,怎么會沒有未來呢?這,至少比臨川舒王、安漢公那一套,似乎更可行吧?
所以,基礎是有的。
只剩下了兩個問題。
第一個。
真要是將來太子施政出了問題,這些人找到李欗喊出干吧,殿下!的時候,李欗敢不敢摘下眼鏡、戴上眼罩氈帽類太祖模樣?
第二個。
貿易上的馬爾薩斯經濟學、工業上的李斯特經濟學、未來設想的圣西門空想,這一套“歪經”,李欗有沒有本事撿起來,做“釋經人”?能不能把這一套東西,編成體系?
但實際上,看似這是兩個問題,實則是一個問題。
因為,歪經已成。只需要把這一套東西,用個線,拴起來就是。
即便他自己不會栓,文筆不好,難道不會找槍手?
所以,本質上,這是一個問題,
即,李欗是否有意愿,做這個不自覺的歷史前進的工具?
亦即,完成那兩個歷史使命。
在轉型期,保護工業發展,在盡力維持局面的狀態下,加劇社會的矛盾,增強新的階級的力量。
在末尾,用必然的結局,破除掉大順的百姓對一切舊事物的迷信,這是開啟新時代的前提。
包括圣君、包括英靈均田、包括三代、包括圣王、包括老皇帝的開疆拓土對外掠奪、包括劉鈺的工商畸形發展、亦包括實學激進派那建立在空想上的未來,全都破除。
由他,來召喚一切英靈,最后再由他,親手將這一切他召喚出的英靈焚毀,燒給天下百姓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