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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六章 最終的鬧劇(二)

  作為受到過良好傳統儒學教育的皇子,很多年前,李欗第一次跟著劉鈺去威海,參加關于工匠的表彰大會時,就學到了一件事:曲高和寡、下里巴人,和工匠們、水手們,拽什么子曰之乎、詩言者也,總是對不上的。

  隨著開始海軍生涯,這時代的風帆戰艦的惡劣環境、以及水手都算是流民無產者,戰艦作為大順“人渣”的孳生地,李欗嘴里多半也蹦不出什么子曰詩云。

  那時候,李欗因為小時候生痘而壞掉的那只眼睛上,總是帶著一個眼罩。

  眼睛的故事,在大順開國過程中,屬于有點特殊意義。崇禎十六年的折箭為誓,算是大順正式宣告可以對那些前朝官員繼續使用,亦算是做好了接收帝國的政治姿態。

  故而,傷了眼睛的事,并不需要為尊者諱。再者,畢竟這大順是九宮山后的大順。

  那時候戴眼罩的李欗,倒是沒想這么多。

  后來在海軍,戴眼罩反倒成了尋常事。畢竟,海軍要整天看太陽、經驗豐富者也會遮蔽一只眼以便快速適應黑乎乎的船艙和外面熾烈陽光甲板的場景轉換,戴眼罩在海軍內屬實不罕見。

  只不過,戴了幾十年眼罩的李欗,從打贏了一戰后的大西洋回來后,反倒不帶眼罩了。

  而是用上了工匠雕刻的、玳瑁為框、黑水晶為片的茶黑色眼鏡。

  用來遮擋那只眼睛的缺陷。

  某種程度上講,單從“召喚英靈、披上亡靈的尸骨”這件事上講,李欗自身的條件確實挺好的。

  小時候獻祭的那只眼睛,可以讓他召喚李自成這張小農均田卡。

  老皇帝的親兒子的血統,可以讓他召喚老皇帝的對外擴張這張軍官團卡。

  十幾歲就跟著劉鈺去歷練,實際上也可以召喚劉鈺這張工商業卡。

  當然,這些都只是外在條件。

  讓XX再次偉大的精髓,是用過去的、“青春版”的政策,來解決現在的、“衰老版”的問題。

  進步主義皇帝的精髓,不是開明君主專制,而是在于“以全民的皇帝、全階級的恩人的姿態,和平且快速地發展工業,在快速發展中加速和加劇階級間的矛盾”。

  拿三不同于過去那些君主的精髓,源于工業時代的來臨,時代特色下的用舊思維來解決新問題。而時代特色,又使得要做加強版的拿三,那就不得不弄清楚“工業”、“商業”、“自由貿易”、“雇傭勞動”、“資本”、“消費”、“周期性動蕩”等等這些新時代才有的、過去即便存在也可忽略不計的問題。

  正如在《論貧困的消滅》中說的那樣:墾殖合作社,具備的新時代的意義,便是:

  一可以在資本主義的周期性動蕩中讓失業者有容身之所。

  二是通過農業合作社拉高雇傭成本,讓私營企業不得不開出比農業合作社更高的工資,才能招到工資勞動者。

  且不說他是不是真心的。

  也不說這一套東西是否真的能行。

  更不提這一套內蘊含的濃厚的圣西門的空想味兒。

  只說,能把墾荒,加上這兩個意義。

  那么,他就比那些舊勢力、舊時代、舊腦子、舊貴族的那群人,便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大致可以這么說。

  要做到加強版的拿三,在發現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這三件事上,至少得精通一件、曲解一件、扯犢子一件。

  最起碼,得有“發現問題”的能力。

  然后,在發現問題后,得曲解一下“分析問題”的方向。

  最后,在曲解了方向后,再得出一個扯犢子的“解決問題”的方案。

  在這一點上,體現的最經典的,還不是《論貧苦的消滅》。

  而是在那本名為《由制糖業問題引出的經濟上的思考》中。

  這本小冊子的背景,是拿破侖戰爭期間,英國海軍封鎖了法國,法國原本發達到逼著英國搞出來《糖稅法》的加勒比制糖業的糖,來不了法國。

  于是,拿一發動了替代運動,讓法國種甜菜疙瘩榨糖。畢竟,法國本土這氣候,種不了甘蔗。

  拿一被流放后,封鎖解除,加勒比的制糖業又能向法國本土賣糖了。可,法國本土的甜菜疙瘩制糖業也發展起來了。

  保西印度資本的利益?

  還是保法蘭西本土資本的利益?

  鑒于法國的傳統——比如,之前引發了北美走私糖蜜問題的根源,即法國保本土的葡萄酒、而放棄了西印度資本的利益不準他們生產朗姆酒,導致法國糖蜜價格極低,也導致了北美走私販子和北部州工商業的起步——很自然,這又扯到了“自由貿易”、“關稅保護”的問題。

  以及。

  在本國內,畢竟,西印度那些島也是法國的、經營者也是法國人。

  在本國內,如果出現了產業沖突的時候——放在大順,就是松蘇利用印度棉的紡織品、和湖北用江漢棉的紡織品——是保全本土產業鏈的弱勢方?還是保以殖民地為原材料供應鏈的強勢方?

  要不要給“法國的西印度的糖,加‘關稅’,來保護本土的甜菜產業?”

  放在大順,就是“要不要給松蘇的棉布,加子口稅,來保護湖北的棉紡織業?”

  這,是拿三的甜菜疙瘩問題的第一個思考。

  第二個由甜菜疙瘩引出的思考,則更為有趣。

  由甜菜、榨糖、種植業、農民、工人、土地、機器這些東西,引出的另一個思考。

  即:大工業和農業是不同的。

如果爆發了革命或者起義,那么,土地資源尚可在革命后分割,如法革舊事  可大工廠的機器是無法分割的,否則每個人手中都只是一堆破銅爛鐵。

  如果在工廠時代,爆發了革命或者起義、亦或者趕上了經濟的動蕩周期,該咋辦呢?

工業發展,是正確的,而且顯而易見當然是正確的  但工業發展,是不是一定要走大工業路線?

是不是,可以走分散的小工廠的路線?遍地開花的小工廠的制造業,不是集中在大城市,而是分散在各個市鎮如此,既發展了工業勞動者,也更容易在工人和農民之間轉換身份。當工商業遭遇危機周期時,勞動者也可以下鄉去避難,躲過動蕩周期  當然,這就是圣西門主義空想的問題,也是法國本土的社會存在和經濟基礎的現實。以及…為日后法國沒走完壟斷和大型煤鐵聯合體這一步,以至于混成了高利貸帝國主義埋下了伏筆。

  但在大順,尷尬的地方在于…南通的“偽男耕女織”模式的家庭鐵輪織布機的紡織業發展,恰恰似乎走的是和拿三差不多的思路,至少,看上去是挺像的。

  當然,本質上是不同的。這里面的區別,就在于一個是對現實的妥協、對舊勢力警覺的權宜之計;另一個,則根本就是把這一切,視作未來。

  拿三之所以這么想,還是老馬那句話:用小農、小生產者的青春版思路,來解決小生產者已經衰亡的現實問題。即,遇事不決,就分田。再用分田的思路,琢磨大工廠,發現無解,總不能把大工廠都拆成零件吧?

  所以,老馬說,拿三的想法,就是一旦涉及到生產關系、所有制的時候,泡沫啪的一下就碎了,因為他不敢碰所有制問題,也不敢碰生產關系問題——為啥一定要把工廠拆成零件?為啥一定要用分地的思路去琢磨大工廠的問題?

  而由法國的甜菜疙瘩,和法國殖民地的甘蔗,所引發的第三個思考…

  應該說,這才是關鍵的做“進步的皇帝”、“全民的皇帝”、“小農、失業者、貧困者的皇帝”的關鍵。

即:自由貿易信徒所鼓吹的本質,其實以本國勞動者為代價而保護消費者,總的來說就是對富裕階層有利,對貧困階層不利消費者的利益,迫使制造商成為壓迫者  為了打敗競爭者,必須以盡可能低的價格生產商品,他們肯定要讓成千上萬人陷入貧困,肯定要永遠降低工資,肯定要雇傭婦女和兒童…

英國實現了某些現代經濟學家的夢想,其工業品比其他所有國家都要廉價。但這一優勢只是以勞動階級為代價的  商品的低價依賴于勞動力的低價,勞動力的低價使勞動者陷入悲慘的處境…如果不降低工資、不壓迫制造業工人,在自由貿易中怎么能夠占據優勢呢?

  如果自由貿易的信徒敢在法國實施他們的有害理論,法國將至少有200萬工作者失業…

農業和工業,才是社會活力的兩大源泉。外貿,只是其結果不要將我們的榮耀,與物質,亦即工業和農業分開不要將商業繁榮的虛假體系,建立在興盛的國民工業的毀滅之基礎上。如甜菜問題,如果為了商業繁榮、為了財政好看,就放開管制,讓加勒比的甘蔗沖垮本土的甜菜,這就是鼠目寸光  既然是一整套的“經”。

  那么,和其余的小冊子,肯定是上下聯系的。

  這個問題,就又繞回了在《論貧困的消滅》里的內容,并且是完美的銜接。

…國家由無力銷售的生產者和無力消費的饑饉者組成,這種無力銷售的生產者、和無力消費的饑饉者,(要發展工商業)則迫使政府像英國那樣,在存在成千上萬的失去一切的法國人或英國人的情況下,前往中國尋找成千上萬的消費者假如,這些法國人或英國人如果能夠購買食物和合適的衣物,那么,將能創造出比侵略那中國得到的最有利的條約,還要大得多的商業活動、和工商業的發展讓國土的財富增長,好于去中國尋找市場  固然說,這話從發動了二鴉的這廝嘴里說出來,絕對諷刺,自打臉到了極致。

  也固然說,拿三是在用小農小生產的青春版思路,去解決小農小生產者即將衰亡的現實問題。

  但是,他的想法,在一定條件下,是可以達成效果的。

  從純粹的技術角度講,他的思路是“以農業薪酬,和工業薪酬競爭,從而迫使工業不得不開出更高的工資。

  而更高的工資,又會擴大國內市場。國內市場擴大,又促進了工商業的進一步繁榮”。

  這個技術角度,是否可行?

  在一定條件下,是可行的。

  比如,從杰斐遜允許小塊土地買賣再到西進運動宅地法的北美,從技術角度,也可以認為就是這么個路線。

  但,問題在于。

  老馬說過這個問題,即北美的人口、耕地、土地等,適用于這種“青春版”思路。但老馬也說,這個青春版思路,也只能走到南北戰爭之后,到了南北戰爭之后,就必須轉向了。

  而法國,固然說,人均耕地面積,比大順這邊要多得多。

  但是,法國的人均耕地面積,只是和大順比要多。仍舊沒法和北美比,也根本不可能有每個法國家庭都有農場的地步。

  這個現實基礎擺在這,你憑什么能走“農業薪酬,和工業薪酬競爭”的思路呢?

  你法國就算分了地,就算小農鑒于均分繼承法主動不生娃防止下一代階級滑落,問題是你法國的那點地,怎么可能讓農業倒逼工業工資?

  你法國人均幾畝地啊?是人均比中國多點,但你和北美比,那不是龍王爺面前耍寶?達到鐵器牛耕技術水平下的粗獷農業一年一熟的小農極限了嗎?

  差遠了。

  于是,這才有了拿三在《論貧困的消滅》里的思路。

  首先,虛空地假設,法國其實有的是荒地,至少有個919萬公頃的隨時可以被墾耕的荒地,亦即1億5000萬畝的荒地。

  然后再假設,這些這么多年都不種植的土地,兩年就能開發出來。

  然后再假設,每畝地可以創造大約10法郎的農業產出。

  最后再假設,每畝地只收0.5法郎的稅、或者給私人所有者的承包稅。

  然后再假設,200萬的法國失業者,來經營這1億5000萬畝的土地。

  最后由這些假設,得出結論:每個法國的失業者,平均每年可獲得600法郎的收入。

  然后呢,國家每年增加7000萬法郎的收入、按照每公頃土地能多養兩頭生出來算法國又能每年多出來1800萬頭牲口的肉奶、這就又等于為法國的工商業增加了200萬每年平均600法郎收入的強大消費市場。

  而這么搞,就使得工業產業想要招人,就不得不給出比每年600法郎更高的工資,否則人民為啥不去種地呢?

  如果工業產業每年給出這么高的工資才能招到人,那么這就等于一下子解決了法國的“內部市場”問題。也即這比去中國爭取那點市場要強得多。

  這樣一來,法國不得起飛了啊?

  問題也就在這。

  你看,拿三又講工業、又講商業,又講農業工業才是財富的基礎、又講不能因為商業利益而損害工農業發展、又講世界是物質的、還講勞資關系、還講工資競爭…

  問題就在于,他承認世界是物質的。

  但偏偏,他解決的方法,一點不現實、也一點不物質。

  他的一切解決思路,都建立在“假設法國現在有2500萬公頃農業用地、以及假設法國現在還有900萬公頃的未開墾的但一旦開墾就畝產很高的潛在農業用地”的基礎上。

  簡言之,他的一切解決思路,建立在法國實際上有5億畝耕地或者牧草地的基礎上。

  并且,假設每公頃土地創造的農業價值和畜牧業價值,在195法郎上。

當然,他也給打了個補丁——當法國沒有足夠的土地以足夠低的價格時,這樣的村社將在阿爾及利亞,美國本身建立分支機構;它有一天可以入侵世界!因為凡是有一公頃土地需要清理,哪里有窮人要養活,哪里就有它的資本、它的工人大軍、它無休止的活動  就算法國沒有,那阿爾及利亞沒有?那美洲沒有嗎?所以,不要糾結數字。糾結數字,有意思嗎?

  同樣的言論,放在大順,是啥意思?

  即,按照法國的比例,假設大順還有80億畝可開墾的土地還未開墾;假設每畝土地能夠創造大約5兩白銀的產值。

  那么,大順一共3億多人,加上原本的十幾億畝土地,一共100億畝耕地。

  大順的小農陷入貧民的問題,不就解決了?大順工商業發展的內部市場瓶頸,不就解決了?大順這邊雇工的工資一天就和幾斤高粱米的問題,不也解決了?你給我一天開幾斤高粱米,老子不當工人了,去當一年收入200兩銀子的農業產業軍去也…

  于是,貧困消除了、國內市場擴大了、工資上漲了、消費能力提升了…

  這套道理,說的對不對?

  基本上,在這個苦于資本主義發展、又苦于資本主義不夠發展的時代,僅從技術問題上說,是非常對的。

  特別的對。

  問題在于,這又是一句“正確的屁話”。

  法國去哪找5億畝的耕地、以及1億五千萬畝的有開墾價值但未開墾的土地?

  大順去哪找100億畝的耕地,以及在國土之間存在傳送門和蟲洞,能夠不計物流成本瞬間達成“人均糧食擁有量”、“人均肉類擁有量”、“糧食全國均價、肉類順間能從北美飛到甘肅”的技術?

  只不過。

  略微一想。

  這和實學激進派的“先均田大移民、三億人五口之家百畝之田,再發展工商業”的思路,是不是,像不像是一個媽生出來的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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