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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九章 割裂(一)

  至此,皇帝才算是終于看清楚了這場改革的全貌。

  本來鹽改就想打個小淮海,結果劉鈺入場后一直鬧騰到四川,沒想到今天才算是明白到底把原本的小淮海鬧成了多大。

  大順的這一次改革,從廢運河開始,在大方向是定下來了,但在小細節上很多都是被推著走的。

  比如一開始就沒考慮到運河被廢之后,河南鹽區的山西鹽、長蘆鹽、山東鹽、淮北鹽份額的變化。

  改了之后出了事了,才趕緊打補丁。

  鹽政改革更是如此,一開始沒入場的劉鈺,入場之后就在忙著到處打補丁,當修補匠。

  用劉鈺的話說,之前朝中的鹽政改革方案,單純的引改票,那就純粹是不過腦子,明顯就是照著頂二十年用的。

  里面的漏洞多到劉鈺懷疑也就是大順的萌芽們都被勤勞的老百姓慣成了廢物,但凡不那么廢物一點,就這破改革方案,都不說頂二十年,五年就得讓提出鹽政改革的大臣自殺謝罪。

  連頭疼醫頭腳疼醫腳都算不上,純粹是他媽頭疼來兩口鴉片煙,不但止了疼,還飄飄然一時舒泰,然而止疼可不是治病。

  大順這群官僚真不是笨,而是在于大順的經濟基礎在這擺著,他們只能管一管地主和農民的事,其實也管不太明白。

  一旦涉及到資本,就全懵圈了,根本不知道咋辦,只能拍腦袋做決策。

  皇帝倒是很確定一件事,那就是之前對于鹽政改革,劉鈺根本沒想入場,也壓根不想摻和。

  只是后來趕鴨子上架,補丁越打越多,最終憋出來了今天這種“五年復淮”的最終方案。

  正如大順的海軍和軍改,是開國時候定下的武德宮三舍法新學打下的基礎、百年后厚積薄發一樣。

  這一次鹽改的最終方案,也是之前二十年海軍、航海、墾荒、資本等等打下的基礎,二十年后的厚積薄發。

  二十年前這么搞,大順就可以直接兩淮糜爛了。

  可現在這么搞,皇帝細讀之后,覺得還真就是個水到渠成的事。

  其實皇帝對兩淮鹽業只關心兩件事。

  錢能收上來不?

  會出現民變不?

  按照劉鈺的分析,民變應該是沒啥問題了。

  這里面直接把鹽業的底層百姓分而治之了,鹽工肯定要反、鹽戶絕對不反。

  三五萬鹽工,因為失業而起義,殺個千把人,收進軍隊一批,問題倒是不大。

  只要鹽工和鹽戶不聯合起來,而是將他們分化瓦解,那皇帝就不擔心。

  鹽工失業了,可是鹽農直接把草場入股折錢了,怎么可能聯合在一起呢?

  至于收稅嘛…肯定更沒問題。

  臨睡前,皇帝提筆把劉鈺最后那句“臣期五年”給涂抹掉了,畫了個圈,批道:“不吉,多讀書,勿亂用”。

  然后就心思安穩地睡下了。

  第二天朝會,進宮之前,大臣們這邊就已經炸開鍋了。

  劉鈺再蘇北殺了八百多鄉紳,淮安兩縣的鄉紳基本被他殺絕了,據說那邊無村不戴孝,處處聞哭聲。

  雖然確實那些鄉紳侵吞了河工款,但下手也未免太狠了吧?

  這改元才兩個月,出了一連串的事,朝中誰受得了?

  前幾天,本來之前早就說不要在論鹽政改革的事了,結果偏偏就有人跳出來又上疏要求鹽政改革。

  然后皇帝“勃然大怒”說不是說了,勿再復議了嗎?結果怒了不到十分鐘,竟然被“說服”了,覺得有道理,還是要改的嘛。

  然后恬不知恥地自比魏征和唐太宗的故事,說你看這不就是鄭國公勸諫唐太宗故事的翻版嗎?

  鑒于興國公劉鈺監督淮河復海一事干的不錯,按期完成,也不曾發生民變。之前又巡查了淮北鹽業,有所了解,就興國公去海州督辦淮北鹽改之事吧。

  前幾天的事已經鬧翻天了,結果今天又出了這么件事。

  這邊還沒等進宮呢,內侍又跑出來,給各位準備朝會的大臣,一人發了一本《淮安劣紳錄》。

  大臣們只看了幾眼,全都無奈苦笑,心道今天朝會可熱鬧了。

  等著宮門一開,依次入宮,皇帝就先表演了一番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憤怒。

  把那本《淮安劣紳錄》扔出去好遠,狂罵了約莫十分鐘。

  然而,正所謂,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

  皇帝如此盛怒之下,大順依舊還是有忠貞之士的。

  混到上面的,一個個都揣著明白裝糊涂。但言官里,卻有敢于直言的。

  這官員頂著皇帝的盛怒,直言不諱,直接講了鄭伯克段于鄢的典故。

  “…莊公縱其欲而使之放,養其惡而使之成,其心險惡,非正道也。”

  “甲兵之強,卒乘之富,莊公之鉤餌也;百雉口之城,兩鄙之地,莊公之陷阱也。”

  “彼叔段之冥頑不靈,魚耳,獸耳,豈有見鉤餌而不吞,過陷阱而不投者哉?”

  “導之以逆而反諫其逆。”

  “教之以叛而反討其叛。”

  “莊公之用心亦險矣!”

  “其心不正,遂有繻葛之戰,以下犯上,中天子之肩!”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

  “孝悌、犯上、作亂,層層遞進。俗語言,三歲看到老。興國公心術不正,導之以逆而反諫其逆,教之以叛而反討其叛。”

  “那些鄉紳有罪,是否該殺,是一回事。但興國公用這種手段,若不處置,必亂天下之德。”

  “既興國公可以如此,那些酷吏而欲求進功者,豈不皆效?”

  “叔段之冥頑不靈,是魚,是獸。但是,莊公明知道他是,卻還投餌、陷阱。這難道不正是后來以下犯上、射傷周天子的根源嗎?”

  “興國公明知道那些鄉紳是魚,是獸,卻還投餌、陷阱,這和莊公之舉有何區別?”

  “此事就該正本清源,堂堂正正。既有罪,審判之、教育之、德化之。本來朝廷可以堂堂正正解決的事,弄的如此險惡陰謀,臣以為,不可取。”

  皇帝倒是絲毫都不生氣,以此時的三觀,說的也確實句句在理。

  反正言官就是干這個的。

  皇帝也沒辦法。

  要說南洋生番不知禮教,讓這些人去那邊傳播教化,也就是置氣。

  到時候弄得沒人敢說話了,也不好。

  這倒不是說皇帝擔心這樣無人勸諫,而是言官說話,在大順,就和過年放煙花、貼對聯一樣,是必須要有的點綴。

  本來得國就因為前期均田免糧而“不太正”,因為置氣,借著剃發上表的事,把衍圣公都給降成奉祀侯了,還弄出來明顯不信任士紳官員的良家子,這要沒點點綴就真不好看了。

  原本歷史上,敵人伊藤博文曾評價過言官:有人擔心“三年后中國必強”,此事直可不必慮,中國以時文取文,以弓矢取武,所取非所用;稍為更變,則言官肆口參之。雖此時外面于水陸軍俱似整頓,以我看來,皆是空言。緣現當法事甫定之后,似乎發奮有為,殊不知一二年后,則又因循茍安,誠如西洋人形容中國所說又“睡覺”矣。倘此時我與之戰,是催其速強也。諸君不看中國自俄之役,始設電線,自法之役,始設海軍;若平靜一二年。言官必多參更變之事,謀國者又不敢舉行矣。

  大順這邊倒不是因為覺得言官能影響“謀國者”才不怎么重視言官的,也基本和前朝教訓沒啥關系。

  而純粹是開國之初,太宗皇帝分析了一番言官存在的意義,理性地得出了個“點綴爾”的結論,才不怎么重視的。

  御史之類的,本就是皇權用來遏制相權和文官,可是前朝也沒宰相了,大順更是直接快成秘書處了,那御史作為皇權遏制相權的最大意義不就不存在了?

  剩下的監察百官…最終還是要靠皇權和官僚體系發話,保還是不保、放還是不放、管還是不管,在皇權在天佑殿在六政府。

  諫議大夫,則是理論上勸諫皇帝的。可問題是皇權無限,諫議大夫又不可能“依法換皇帝”,本質是靠皇帝的權力制約皇帝…那這個權力不就是純粹搞笑的嗎。

  大順的宰相頂著偌大的平章軍國事的名頭實則是群秘書,還有良家子郎官體系打擂臺,御史本職的“皇權用來遏制相權”的意義就沒了。

  諫議大夫的本職理論上更高大上,可皇帝就真是商紂夏桀,諫議大夫還能直接發動朝會罷免啊?

  只要皇帝一天是皇帝宰相兩職兼任,罷免彈劾宰相本質上就是罷免皇帝。

  原本就是制約宰相的官職,就是過年時候煙花、對聯一樣的點綴。

  點綴裝飾,是讓大順皇帝假裝看起來是儒家天子、符合士大夫期許。

  真的三代之治圣君姿態學不到,但學不到孔夫子的學問和胸懷,還學不會孔夫子吃飯拉屎穿什么樣的衣服?

  歌功頌德是點綴。

  勸諫皇帝也是點綴。點綴的是“朕寬宏大量容得下他們,真仁德之君也”。

  這是曲線點綴,高級一點。

  大順倒是沒有直接復李唐之制,把言官的數量直接砍到前朝的五分之一,但是非常惡心的把一些言官的品級往上提了一級半級。

  看似更重視,實則是級別卡到了不是六政府自己走流程就能決定的位置上。原本吏政府直接走流程就能選,現在上調了級別,大不一樣。

  而且不少還是從地方上的貳佐官往上提的,純粹是往朝堂里摻沙子的。但凡是朝中大勢力、大派別中的人,何至于混成個貳佐官副手小媳婦?

  只要皇權無限,那就都只是點綴。這一點大順皇帝心里很清楚。

  既是點綴,那就只能是點綴。左耳朵聽、右耳朵冒,更不可能真的去爭論什么。

  皇帝對此言論是既不贊許,也不反對,而是很熟練地轉移了話題。

  脫實向虛,把實際問題,變為討論理論問題,討論了一番“陰謀”和“陽謀”的區別。

  當然沒拿劉鈺說事,而是那鄭莊公說事,就說段叔要是個好人,鄭莊公的手段還有沒有用?如果只要是個好人就不能用的手段,這叫陰謀嗎?

  裝傻的大臣們這時候也都打開了話匣子,經過一致討論,認定這事兒雖然不是不對,但確實是不好。

  因為大家都不是什么好鳥,真要這么玩,就壞了規矩了。

  再者你這個皇帝最好心里有點批數,鄉紳是基層統治的基礎,你把桌子掀了,是能自己再開一桌啊?

  咋地,你有一百萬土改工作隊、四十萬超強組織力的基層干部啊?

  沒有的話,差不多得了。

  別說權力下到村一級,就是到鎮一級,你先回去數數庫房那點銀子,夠養編制人員的不?一年收幾個錢心里沒數嗎?冗員,你大順也配?

  隱晦而充分地交流了意見后,皇帝也表了態,表示“下不為例”。

  同時也隱晦地表示了一下變法新政的范圍僅局限于江蘇。

  并且表示劉鈺殺戮太重,以后不能讓這廝再管地方上的事,不會當巡查的欽差,也不會放其鎮撫一方,管管工商業、科學院或者真打到滅國之戰的時候再用他。

  就說前幾天決定的讓劉鈺去管鹽業改革的事,也得兌現承諾。

  擼了,換人。

  不過,既是去了,還得讓他在那看看場子。

  但事就別管了,沒資格處置,也沒資格查辦。

  這個鹽政體系的事,以今日為界,此前既往不咎。

  大臣們得到了“改革是有邊界的”這個保證,看到皇帝還做了個樣子,也非常識趣。

  鹽政改革這事,大臣也爭不過。因為扯犢子沒有用,只有打賭,說改革必然比不改之前收的錢要少、官鹽賣的更差,不信咱們走著瞧。可要是扯犢子空談大道理還行,大臣才不會傻呵呵地去和劉鈺摻和的事打和錢有關的賭呢。

  這事兒皇帝定了,那就沒得爭了。

  好在皇帝的信譽基本良好,之前說了不會把新學體系的人占官員名額,也確實信守了承諾,并沒有切過去就有的蛋糕。

  而且在隱晦表達了改革的邊界之后,作為交易,還拿出來鯨海、東北、西南的幾個新縣,在吉林船廠以北新設了一個省,納入到六政府的管轄范圍,不再是皇權延伸的特殊任命機制,而是走正規流程。

  另外,鑒于這件事是道德問題,那么需要加強道德教育,所以要多建儒廟。

  雖然改元惟新慕貞觀之治,不能如貞觀二年那樣直接把夫子提升到“師圣一體”的地位,但在各地多修一下儒廟,證明本朝還是以儒治國的還是要做的。

  叫天下士紳不要寒心,不要以為本朝竟要重用那些不學正統學問的人。

  于是,名義上削減了一艘戰列艦、三艘巡航艦、四艘護衛艦的造艦撥款,延緩改建大沽口炮臺群,折了大約六十萬兩白銀,廣建儒廟,開辦官學教授經書,提振教化。

  天子下次南巡去視察淮河、蘇南的時候,要“詣孔林”,順便再把那個“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的羞辱性的牌匾摘了。

  也算是安天下士紳之心。

  大臣們見皇帝的態度如此,也就紛紛痛斥那些鄉紳道德敗壞、凌虐百姓,不知道的還以為那些被殺的鄉紳是因為道德敗壞而不是克扣河工款被殺的呢。

  很快,朝堂上就達成了一致:將那本《淮安劣紳錄》,刊行,分發天下,以儆效尤,亦使士紳知恥而慕德禮,彰顯朝廷是德禮治國而非刑罰治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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