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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一章 為什么是錫蘭(上)

  史世用知道瓦爾克尼爾現在很為難,故意拿出一副傲然、不可逾越底線的態度,以勢相壓。

  然而實際上他心里也沒底。

  一個饅頭和一坨屎,到底哪個是好東西,取決于選擇者是人還是狗。

  巴達維亞在荷蘭眼里,是東南亞的明珠,是荷蘭在東南亞統治的支柱,因為獨天獨后的中轉港位置優勢。可大順并不需要這么一個中轉港,大順的貨為什么非要轉個彎來巴達維亞再出馬六甲呢?那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所以劉鈺的謀劃里,是盡可能迫使荷蘭把大量的華人運到錫蘭去。錫蘭對荷蘭而言,只是一個肉桂產地。如果讓荷蘭在錫蘭和巴達維亞二選一,荷蘭必然選擇巴達維亞。

  可對大順而言,錫蘭是前出印度的前哨、是將來借助洋流去澳大利亞的中轉站、是和馬達加斯加的瑞典海盜聯絡的中間地、是將來讓法國主動讓出來誘使中英開戰而繼續保持同盟的敲門磚。

  如果錫蘭和巴達維亞二選一,大順會要錫蘭加馬六甲。

  如果只是保證華人不被屠殺,這場博弈實際上大順就輸了,折騰了這么多全都白費力氣。

  想要在這場大國博弈中獲勝,就要迫使荷蘭人把華人往錫蘭遷徙。

  現在雙方可謂是麻桿打狼兩頭怕。

  荷蘭人怕大順盯著巴達維亞,覬覦。

  大順怕荷蘭慫大了,不敢搞強制遷徙,默許華人逗留巴達維亞。

  但好在大順這邊的人,知道荷蘭人怕什么;而荷蘭這邊的人,不知道大順真正想要什么。

  借助這種單向的信息,史世用只能故作大順這邊一步不能退,以此相逼,逼著荷蘭拿出解決方案。

  而荷蘭可能的解決方案,劉鈺也分析過,如果不能屠殺,那么第一選擇就是往錫蘭遷徙。

  所以,史世用要做的也就很簡單。

  把起義,定義為打漁殺家般的官逼民反性質,使荷蘭擔心大順干涉。

  把留下的,交了人頭稅,但不能讓他們當債務奴隸——大順雖然只想要錫蘭有華人,但如果幾萬人都被荷蘭人當了債務奴隸,這幾萬人肯定是要造反的。一旦華人都參與了起義,這事兒也就吹了。

  華人底層什么樣,大順朝廷最清楚不過了。沒有參加起事的不是沒種,只是還在觀望,對朝廷、任何形式的朝廷,都還有那么一絲信賴。可一旦絕望那就不會給自己再留退路。

  現在就到了這場談判最難也是最關鍵的地方了,史世用心里多少有數,知道這時候得穩住性子,一定不能急。

  于是故意慢斯條理地喝著當地的咖啡,一杯又一杯,靜靜地等待著瓦爾克尼爾的回應。

  “中國大皇帝的特使先生,這個問題,我需要再考慮考慮。當然,您的要求并不過分,之前所欠的人頭稅,可以減免。”

  “但是,您也知道。正如你們的皇帝陛下所說,這些人來到巴達維亞,是來謀生的。可是,巴達維亞產業不振,他們謀生艱難。”

  “如果在這里居住,卻又沒有謀生的工作,我想他們一定會走上犯罪的道路。這是解決這個問題的關鍵。”

  史世用心里大喜,卻不動聲色,也知道這時候不能主動提錫蘭,便淡然道:“然也。我們有句話,叫治標治本。這交人頭稅,是治標;而讓他們有業可依,方是治本。總督的想法是對的。”

  “既然暫時不能達成一致,那我先回去休息。什么時候達成了想法,盡快通知我。皇帝陛下希望這件事在半個月內敲定下來,不要再拖延了。如果無法達成,那么我只能返回京城了。”

  撂下了一句狠話,離開了總督府,徑直回到了連富光的莊園,閉門不出。

  史世用一走,瓦爾克尼爾就將巴達維亞的官員召集到了一起,探討這個問題。

  錫蘭,這是個不用討論的方向。

  關鍵是,運到錫蘭之后,以什么樣的身份安置?

  是按照雇工標準?那么需要給這些華人一個月多少錢的薪水?

  如果不是按照雇工標準,那又靠什么吸引這些華人前往?

  大順皇帝的內帑都是真金白銀,幾十萬銀幣的真金白銀擺在眼前,只要想拿這筆錢,就不能再用“債務奴隸”的身份了。

  巴達維亞既然是荷蘭在東南亞殖民統治的中心,這里的官員對錫蘭的情況都有所了解。

  現在,錫蘭確實是缺人。

  錫蘭是個好地方,產四種東西,都很值錢。

  肉桂。

  檳榔。

  珍珠。

  寶石。

  錫蘭當地的僧伽羅康提王朝,和荀彧一定有很多共同語言,一直琢磨的就是“驅虎吞狼”。

  泰米爾人在北方,于是找到了葡萄牙人。

  葡萄牙人來了,于是主動找上荷蘭人。

  后來荷蘭人來了,又主動找上英國人。

  然后每一次都是驅虎吞狼玩砸了,趕走了弱的,來了個更強的。可謂是眼光卓著,每一次找的都是時代的最強者,最后把自己弄沒了。

  現在荷蘭人取代了葡萄牙人,占據著錫蘭的西南部低地地區,高原地區還有僧伽羅的康提王朝。

  錫蘭曾是肉桂的唯一產地。

  肉桂可能是隨著歐洲人體的四液學說退潮中,唯一還保持著銷量增長的香料。

  因為肉桂的味道很特別,可以配合新的風靡歐洲的嗜好品茶葉,尤其是紅茶,有一股特別的香味。伴隨著歐洲飲茶的風俗傳播,肉桂作為茶飲的配料,不退反進。

  即便葡萄牙人在跑路之前,很有戰略眼光地將肉桂樹苗,帶去了巴西,使得巴西也開始大規模種植肉桂。

  但這東西得靠手工搓、得靠工人把樹皮扒下來揉成卷。

  而巴西的人口不足,遠不如亞洲的人力資源豐富,搓不出來多少。

  如今這東西也算是荷蘭這幾年為數不多有高利潤的香料。

  荷蘭人、尤其是瓦爾克尼爾一直琢磨著往錫蘭引入華人,一則是為了一勞永逸地解決巴達維亞的華人“多余”人口的問題;二來也是因為錫蘭真的缺人手。

  荷蘭人在錫蘭的主要勞動力,是從印度買來的泰米爾人奴隸,以及錫蘭的低種姓肉桂工人。

  泰米爾人奴隸倒是省錢,拿著刻有VOC標志的鐵烙鐵,往身上一燙,弄出個記號,跑也沒地方跑。

  基本只需要提供吃的,那地方又熱,連衣服都省了,相當便宜。

  但這幾年英法在印度一直防著荷蘭,泰米爾奴隸這幾年不太好買。

  印度到錫蘭,不像是從黑非洲到美洲那么遠、中途死亡率太高。

  之前印度內亂,各個土邦互相抓俘虜賣奴隸,泰米爾奴隸的價格極低、運途又近,所以用起來不像美洲的黑人奴隸那樣,還要適當考慮繁殖和更長工期的問題。

  就是說,養一個奴隸,讓奴隸繁衍繼續生奴隸、細水長流維持較長的可工作年限。其實不如用死之后,直接花錢再買一批合算。

  一個黑奴從非洲運到美洲,要考慮沿途漫長的海涂、要考慮半途死亡率,整體上價格還是挺貴的。這泰米爾人奴隸,就從南印度運到錫蘭,那就便宜的多。

  就像是花十塊錢買個小工具,是用的時候小心一點以求多用幾年?還是壞了拉雞兒倒,再換個新的?

  但如果一萬塊錢買個工具,那自然是用的時候小心一點,以求多用幾年。

  于是這就導致用的有點狠。

  正所謂兔子急了也咬人,用的太狠了,即便是低種姓的泰米爾人,大前年也爆發了起義。

  扒肉桂、搓肉桂的那些人,基本則是僧伽羅人。他們都是僧伽羅中的低種姓,原本日子過得也是挺慘的。

  僧伽羅人的特殊種姓制度,有點類似于大明的賤籍。和印度那邊的種姓還不太一樣。而是打漁的世世代代都是打漁的、種地的世世代代都是種地的、搓肉桂的世世代代都是搓肉桂的。

  然而荷蘭人引入了手工工廠制,使得那些搓肉桂的,日子過得更慘,34年、36年剛爆發了兩次起義。

  不少人跑到了山里寧可回康提王國當低種姓者,也不愿意在肉桂手工廠里干活。這個時代的工廠工人…真的是不如當低種姓村社農奴。

  去年康提王國的老國王薨了,新國王是個從印度南部過來的、僧伽羅語都有些說不明白的王族支系。根本壓不住手底下那些諸侯、軍頭。

  原本與荷蘭之間還算和平,隨著老國王一薨,新國王是個暫時鎮不住局面的,很多軍頭和高種姓封建主,選擇了對荷開戰。

  這里面可不是瓦爾克尼爾以為的、巴達維亞起義者有英國人在背后當攪屎棍子。而是英國人真的在里面當攪屎棍子,出槍出炮。

  這也是為什么巴達維亞華人起義之后,瓦爾克尼爾第一反應,就是英國人又特么在背后搞事。

  劉鈺只是借了借勢,究其根源還是英國人的前科太多,荷蘭人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就往英國人身上想。

  其中的淵源,也算是孽緣深種了。

  英國國王當年娶了葡萄牙公主,荷蘭去日本那邊告狀,說英國娶了天主教公主,導致英國嘗試對日通商失敗。

  反過來,葡萄牙拿了孟買做嫁妝,順便告訴英國:干死荷蘭,錫蘭咱倆一家一半,也算凱瑟琳公主的嫁妝,肉桂貿易一家一半。我要科倫坡,你要高爾。加上英荷在歐洲、北美的巨大矛盾,英荷開打。

  結果剛開戰,倫敦有個烤面包的師傅在烤面包,他老婆有事喊他,一著急忘了關爐子門,一場大火把整個倫敦燒了個干凈。

  大火燒完,倫敦重建,一切都亂轟轟的。混亂中,荷蘭人趁機突襲泰晤士河河口,拿出奇襲軍港的看家本事,一舉把護國公時代留的那點家底子都給英國報銷了。這也是劉鈺為什么要多花很多錢在威海、劉公島猛建炮臺的原因,荷蘭人突襲軍港、刺刀見紅的海軍膽魄,讓他不得不防。

  那一戰,英國戰敗,徹底退出東南亞。

  但之后等到英國緩過來后,小動作可是沒斷過。

  今天送一批槍、明天送倆教官、后天合資開個肉桂工廠…這都常有的事。

  現在老國王一薨,新國王又是個南印度王室的旁支,鎮不住場子,貴族們徹底放飛了自我,時不時就拿著英國人的槍和荷蘭干一仗。

  如今的情況大體就是這樣:泰米爾奴隸起義;肉桂工廠工人起義寧可回去當低種姓賤民;康提王國封建貴族放飛自我各自為政,拿著英國人的槍,整天與荷蘭開戰。

  缺人。

  缺服從性強、順從、逆來順受、能干活要錢少的人。

  所以荷蘭人很希望華人去,尤其是弄一批不需要給工資的債務奴隸。</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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