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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零章 此時此刻不新鮮

  使者提到了華倫斯坦,這是個決定了三十年的宗教戰爭走向的人,用這個做例子一講,畢竟荷蘭人不可能知道中國的史書上有近乎無數的類似故事,并且可以濃縮成八個字。

  養寇自重、鳥盡弓藏。

  華倫斯坦被猜忌的原因,有一種傳聞就是打死了古斯塔夫二世后,之后的戰爭里不經請示釋放新教俘虜和起義領袖、按兵不動坐視反奧同盟東山再起、私下與瑞典和法國談判。

  當然這只是傳聞之一,用意也明顯是“高鳥盡良弓藏”之意,各式說法都有,可這個版本的說法也有不少,只是沒有精確淬煉成鳥盡弓藏、養寇自重這幾個字而已。

  這些故事,瓦爾克尼爾耳熟能詳。至少三十年戰爭放在中國,也算是戰國時代級別的故事,直接決定了后續的歷史,這里面的故事歐洲的上層都是知道的。

  雖不知道鳥盡弓藏這樣的成語,但并不妨礙有這樣的思維。略做思考,便明白了使者的意思。

  如果巴達維亞增兵,大順那邊就會認為可能會有來自南方的威脅、甚至擔心荷蘭武裝日本。

  這樣,那個被調到養老院做副元帥的前海軍大臣,就可能會被重新啟用。而那,正是瓦爾克尼爾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使者又道:“總杜大人,菲利普斯先生分析,劉鈺在天津毆打我們水手的行徑,應該是在故意激怒我們。他深知巴達維亞華人的情況,這是在故意激怒我們對華人進行報復。”

  “一旦這樣,他所代表的戰爭狂熱派,就會在朝堂得勢,從而鞏固自己的地位,宣揚復仇戰爭。”

  “他們的皇帝應該也不希望看到這樣的局面,所以當眾訓斥了他對使團的無禮行徑,扣除了他三年的俸祿。據說還把他的爵號,從更高貴的功勞爵號,改為了普通的地名爵號。我想,這里面是皇帝和一個強力大臣的博弈,皇帝不希望看到這位強力大臣借助戰爭,擁有更多的威望和名譽。”

  瓦爾克尼爾點點頭,心想幸好自己沒有組織對巴達維亞華人的屠殺,幸好自己之前就隱約感覺到里面的巨大風險。

  仔細考慮,應該的確是這樣的。從皇帝用內帑給錢的態度上看,不管是為了中亞還是俄國、亦或是防止南邊毫無意義的戰爭,至少大順對東南亞,似乎是毫無興趣的。

  東南亞是公司的根基,不需要大順完全奪取東南亞,甚至只需要把荷蘭拖入一場持久的戰爭,公司的財政就會崩潰的。而公司如果崩潰…也就根本無法重組了。

  荷蘭國內很多人也得了“紅眼病”,認為壟斷貿易是錯誤的,因為他們沒有機會參與。

  公司無力,如果指望七省政府出面奪回東南亞,那么可想而知,東南亞再也不是公司的財產了。那些出資人、納稅者、以及繳納戰爭造船稅的人,一定會要求收為國有,否則憑什么要用我們的錢,去拯救壟斷的東印度公司?

  要么收歸國有、要么一分錢不拿。

  好在,公司的根基暫時沒有危險,瓦爾克尼爾又問道:“那么你認為,除了要求我們不要對日接觸、不要對日貿易之外,中國方面還希望提出什么條件?”

  “嗯…應該就是關于他們和瑞典東印度公司合股的事情了吧?總督大人也知道,瑞典人都是一群走私販子,只是借了公司一大筆錢,公司怕他們不還錢,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且公司也不希望對瑞典開戰,畢竟瑞典人的戰斗力還是很可怕的。”

  “不過這件事已經毫無意義了。英國人為了在中國得到港口停泊權和補給,已經允許了;法國人正在支持瑞典對俄開戰,他們不會管的;葡萄牙人害怕失去澳門;俄國人…俄國人中國的皇帝根本就不在乎他們的看法。所以,公司如果還想繼續維系對華貿易,就只能對此事予以承認。”

  瓦爾克尼爾大致摸清楚了這一次會談的底線,猜測了大順可能提出的要求,心里也有數了。

  基本上,這是一件好事。

  整個爪哇,至少有七八萬沒有居留證的華人。如果每個人繳納兩個銀幣,就是將近二十萬銀幣,這不是一筆小數目,可以極大地緩解巴達維亞的財政危機。

  以及…只需要統計者和會計們稍作手段,二一添作五,入公賬一半,就是十萬銀幣,慣例總督拿大頭,剩下大家分一分。其樂融融、和樂且耽。

  似乎,一切都好起來了,連城外華人起義造反這件事,也不再那么讓他糟心了。

  兩日后,已經休息好了的史世用正式會見了瓦爾克尼爾。

  他也不怎么會談判,但卻記得那個潛伏在這里的細作說的幾件事,自己只要盡力促成這幾件事就好。

  剩下的正事,朝廷之后會再派人來的。他來也就是先穩住巴達維亞華人的情緒,朝廷擔心釀成大屠殺,影響日后對南洋的統治——主要是考慮到屠殺完后,官方移民還得花大錢,幾萬兩銀子的人頭稅要是用在死了之后的移民上,杯水車薪,連個水花都飄不起來。

  既是現在起事者已經向南退去,正需時間,史世用就直接道:“實不相瞞,圣天子并不知道這里最近發生的事。也不知道這人頭稅并未有荷蘭國王的王命。若是知道,一定不會同意繳納這筆錢的。”

  瓦爾克尼爾費心費力地解釋了一下,說清楚了巴達維亞與荷蘭沒有任何的關系,是公司財產,而不是荷蘭的領地。

  “特使先生,就像是您的莊園里,您要擺放什么樣的裝飾、種植什么樣的花,還需要考慮你們天子的意見嗎?”

  史世用愕然道:“當然!僭越之物不可亂用、逾制之色不可擅使。這是最基本的要求啊,你難道沒有去過你們這里唐人雷珍蘭的莊園?哪怕在這里,他也不敢用七間正堂啊!是他蓋不起嗎?”

  這愕然既是純粹自然的反應,也有一些明知而故意的錯愕。史世用也算是和劉鈺頗多接觸,知道這東印度公司是個什么玩意兒,若是換了深知義理的,怕是要驚詫莫名,回去就上書要求封了松江的貿易公司——有槍有炮有兵、有征稅權、有組建政府的權力、有外交權,這可比藩鎮、藩屬還過分,朝鮮可是沒有外交權的啊。

  瓦爾克尼爾覺得這簡直是雞同鴨講,兩邊的文化和習俗完全不同,根本講不清楚這里面收稅的法理。

  好在史世用也不是專門來找茬的,又扯了好一陣的淡,這才算是假裝認可了,遂道:“既如此,陛下的意思,就是這些人都是窮苦百姓,無奈出海謀生。既然來到了這里,不管這里的法度如果夷狄奇葩,也只好遵守。”

  “陛下要從內帑出錢,為這里的天朝遺民墊付三年的人頭稅。但之前的欠稅,既往不算,免談。”

  瓦爾克尼爾聞言,驚喜交加。

  喜自不必說,三年,好幾十萬個銀幣呢。

  驚…他知道巴達維亞以及整個爪哇的華人的情況,根本不是人頭稅的問題。

  而是一場經濟危機,一場公司錯誤決策導致的蔗糖過度擴張供大于求、以及西印度古巴糖海地糖的崛起、以及香料伴隨著人體四液學說退潮銷量降低、以及日本波斯的事變導致市場縮小…等等等等原因,導致的一場巨大的經濟危機。

  尤其是完全外銷型經濟的經濟危機。

  使得就算交了人頭稅,華人在巴達維亞也無事可做,數萬失業雇工奴工的危險,實在是太大了。

  怎么渡過經濟危機的失業大潮?這個時代,還沒有人考慮這個問題,但之前也有人向十七人委員會提出過建議,建議取消華人的人頭稅、給予一定的救濟。

  這個建議,自然而然是不可能通過的。

  讓股東沒錢分紅,反而要花錢救濟?讓巴達維亞的地方政府少了人頭稅的收入?讓巴達維亞自總督而下的大小官員少了一個慣例的收入?

  公司是做慈善的?

  此外還有怎么渡過的問題。

  這些人只要不死,或者送回福建,總就還活著。活著,就得吃飯穿衣,這是最基本的。

  就華人這習慣,只要能吃飯穿衣,一般也不會造反。可真到吃不了飯的地步,這群人可不管這個哪個,便是皇帝也敢弄死的。這是一個平日里隱忍順從如同羔羊、一旦暴怒就如同奧林匹斯山上的阿瑞斯的民族。

  現在大順這邊既然愿意給錢,那么大順這邊是否會同意他把這些人運到別處服苦役?

  而如果想要運到別處服苦役,總得有個理由。

  這個理由,之前想的就是“欠了這么多年的人頭稅沒交,所以就去干活還債,當債務奴隸”。

  現在大順這邊要求,之前的人頭稅,既往不算…瓦爾克尼爾也沒指望能把之前的錢也要到,可是如果之前的既往不算,那么這些華人算什么?還是債務奴隸嗎?

  不是。

  不是債務奴隸,人頭稅也交了,自己有什么理由把他們抓到錫蘭、安汶、開普敦等地服苦役、當債務奴隸勞工?

  給錢雇他們去干活?東印度公司如果找人做事都給錢的話,怎么會有利潤?再說了,做事給錢,公平買賣,那養了這么多兵,不就白養了嗎?

  事情發展成如今這樣,整個巴達維亞的高層、甚至十七人委員會,全都脫不了干系。

  問題是沒人主動為此負責,都在互相推諉責任,這才導致了把瓦爾克尼爾空降過來,力圖一勞永逸、快刀斬亂麻地解決華人問題。

  十七人委員會假裝不知道巴達維亞的蔗糖收購政策極端扯淡,盡可能壓低蔗糖的價格,從而盈利,為此默許沒有居留證的華人進入糖廠做工。事發的時候錯愕不已,驚呼原來還有這樣的事?我們卻不知道!巴達維亞群官誤我!

  歷任總督假裝不知道包稅政策從衣食住行、到賭博抽煙乃至摸魚抓蝦全得征稅的政策,以及包稅人的壓榨,使得底層華人苦不堪言,活不下去了。

  歷任評議會議員假裝不知道上下串通,收受賄賂,一船又一船的華人奴工被運到巴達維亞城外的農場里,偶爾抓到一個沒有居留證的立刻驚呼竟然有人沒有居留證就敢上岸。

  甲必丹、雷珍蘭們,假裝可以完全統治華人社會,理論上所有在籍的華人每個月都要去雷珍蘭那點卯一次,卻假裝不知道城外有幾萬根本不在籍的華人奴工。

  司法官假裝不知道蔗糖業已經完了,承包人都是不知道轉手多少次的接盤者,也假裝不知道城外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出現了無業的烏衫黨和無褲漢。

  所有人都假裝不知道,都想著干幾年就走,自己不要沾身上。

  用一名荷蘭司法官的話來說“在事情爆發之前,掩蓋真相是明智的選擇。”

  “任何一個沒有居留許可證的華人,如果深究起來,連帶的責任從港口、到巡邏司法官、到蔗部承包者、到雷珍蘭甲必丹、到評議會議員、再到總督…全都有責任。而這,又是從十七人委員會到總督的默許,卻沒有文字指示。所以,沒有人會揭這個爛傷疤,只能祈禱自己在賺到足夠的錢回荷蘭之前,事情不要爆發出來。”

  “從上到下,都在假裝對此毫不知情。仿佛城外的幾萬華人,是忽然冒出來的一樣。仿佛就像是秋雨后橡樹林里的蘑菇,前一天還沒有,忽然就出現了。”

  現在,此時此刻。這個大黑鍋,被上一任總督背了。

  理由是有人查到,上一任總督私自售賣居留許可證,錢入自己腰包,所以,城外那數萬無證華人的大黑鍋,那也一并背著吧,關押你一個,幸福全巴城。

  但現在,這個大黑鍋上任背著了,問題是眼下的問題怎么解決?這才是十七人委員會派瓦爾克尼爾來的目的。

  辦成了便地位穩固,辦不成又得背黑鍋!

  瓦爾克尼爾心里很清楚,前任背的黑鍋,只是城外那數萬華人存在的事實。哪怕只私下賣了一張居留證,那這口大鍋也得背好,你說你賣了一張,誰知道你手沒收錢默許那些蔗部私運奴工?

  前任總督倒是條漢子,法庭上破口大罵,你們十七紳士自己心里沒數嗎?如果都按規定繳納一個工人兩個銀幣的人頭稅,巴達維亞的糖怎么可能這么便宜?你們也是大商人,真連這個成本計算都不知道?但越說實話,死得越快,刑期越重。

  現在瓦爾克尼爾要解決的,是這數萬華人去哪、干什么、哪里能容納七八萬華人的勞動力?

  這和那個事實,是兩個問題。前任背鍋,只是讓這個難以繼續隱瞞的事實公開,變成一個新的問題,并需要這一任總督來解決。

  十七紳士給的要求倒是很簡單:既不可影響對華貿易、又必須解決巴達維亞華人問題。

  影響了對華貿易,背鍋。

  華人問題沒解決,背鍋。

  二者,并列。

  原來他是雄心壯志的,覺得很簡單,殺光就是了唄,或者扔到錫蘭當奴隸、當炮灰。

  然而大順卻又搞炮艦外交,先禮后兵補交人頭稅,又說既往不算,這些人就不是債務奴隸了,這怎么辦?

  瓦爾克尼爾算是第一次體會到了炮艦外交的可惡之處,屠殺點華人都不敢屠,弄得如此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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