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存著一絲這樣的擔心,也是因為他親眼見到了朝廷精心挑選出的強壯士兵,這給他帶來的壓迫實在是大。
只是,這種擔心似乎又是毫無意義的。
他只是知道大順有能力對東南亞做出威脅,威脅公司的統治,但是具體會不會做,那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而以他對公司制度的了解,公司也不會多派士兵來這里。
一方面,這是地方和中央的博弈。
十七人委員會已經對走私、帶私貨、受賄成風的巴達維亞相當不滿,這時候再要求增兵、增加費用支出,十七人委員會反倒會覺得他這個總督是要借此機會擴大巴達維亞的勢力。
再說,整個東南亞兵力嚴重不足,可能會誘使大順的南下進攻。
但是,如果增加了兵力,導致大順看到兵力增加后,認為難度太大而不進攻了呢?
就像是一個醫生,看出來一個人會因為吃魚得病。只要不吃魚就不會得病。這個人聽話了,不吃魚,于是身體健康。
那么,到底是因為不吃魚所以沒有病了?
還是因為本身就沒有病而是醫生胡說呢?
增兵是要花錢的,股份制公司的制度,決定了這個增兵的想法是不可能在董事會通過的,尤其是大順并沒有流露出南下的想法時,會認為這是沒必要的支出。
這一點,瓦爾克尼爾再清楚不過了。
歐洲有一個簡短的笑話:法國人的謙遜、德國人的變通、英國人的同盟、荷蘭人的慷慨…
其余不論,單就“慷慨”這一點,可謂是鞭辟入里。
原本歷史上,第四次英荷戰爭開打,荷蘭明知道英國會劫船,為了省錢也為了防止被劫船,只掛了普魯士國旗,卻不肯花錢雇幾名普魯士船長,因為普魯士船長“坐地起價”,要求分紅而不只是拿薪水。
結果三艘滿載茶葉和瓷器的掛著普魯士旗的荷蘭船被英國人俘獲,船上的貨,足夠雇傭百八十個普魯士船長。
而瓦爾克尼爾知道的已經發生的許多事,也是如此。
一百二十年前,平山常陳事件,西葡合并、傳教士經馬尼拉、澳門潛入日本中途被荷蘭抓獲,這么好的一舉干掉葡萄牙對日貿易的機會,松浦隆信幾乎已經明示荷蘭人長崎奉行長谷川藤正收西班牙錢了。
但荷蘭人仍舊舍不得給長谷川藤正一點賄賂,因為他們當時的貿易點在平戶,不在長崎,覺得給錢賄賂不合算,沒有長久回報。最終長谷川藤正收了西葡兩國的錢,出面略加手段,準備把審判地從平戶挪到江戶,以隔絕英荷兩國的影響。要不是關鍵時刻有人跳反舉報作證,差一點就功虧一簣。
再比如天啟年間在福建行賄,非要逼著受賄的官員寫欠條。這倒也能理解,方便報賬,畢竟是公款,但問題是求官員辦事,事沒辦成,居然拿著欠條去討債要錢!自此之后,閩粵海邊官員的潛規則就是不收荷蘭人的錢,事也別想辦,卡不死你,老子走南闖北當了這么多年官,就沒聽說過收錢辦事辦不成還往回要的,這個潛規則一直持續到大順這邊允許荷蘭上岸貿易。
商人的眼界總是短一些,或者這也是股份制公司的弊端,必須要盈利,付出必須要有回報、能省錢就要省錢,否則對股東沒法交代。
靠著貿易先走一步的荷蘭,雖有過海上馬車夫的黃金世紀,可也僅限于此了,終究缺乏大的戰略眼光,行賄都摳摳索索的人是沒大出息的——要么做個正直的人不行賄,要么行賄的時候別老琢磨著辦不成事還把錢要回來。
現在不是行賄的問題,而是十七人委員會是否會為了“治不病之病”,往巴達維亞增兵、增軍艦,就因為大順可能會打東南亞、但也只是可能而已?
不一樣,但本質都是花錢、辦事。問題是行賄去辦事,辦不成還能去要債;可增兵之后,并無事發生,這錢從哪要回來?找提意見的瓦爾克尼爾要嗎?
而且這個建議本身,也是出力不討好。
增兵,導致大順不出兵,那么他這個總督也就當到頭了。股東們會斥責他“花費了股東們的金錢去加強巴達維亞的地方力量、而對整個公司的盈利毫無價值”。
這已經不是那個一百多年前銳氣進取、雖然有點摳門、但卻披荊斬棘無所畏懼的東印度公司了。而是一個無數股東盯著分紅、任何政策都可能影響股東不滿的腐朽的東印度公司。
況且,這種危險只是一個可能,而且可能性現在看來很小。
但他還是將自己的擔憂,與使者說了出來,詢問大順這邊是否有什么可能的動向。
那個一路從京城回來的人告訴總督,這一點完全不用擔心。
“總督大人,實際上中國朝廷里大部分官員都沒有擴張的欲望。而作為支持擴張的領袖人物,中國的前海軍大臣劉鈺,已經失寵了。”
“失寵?你不是說他獲封為侯爵了嗎?”瓦爾克尼爾有些不信,之前的交流中他就很在意那個狂熱的“愛國者”,總覺得心里不踏實。
尤其是聽到從伯爵升為侯爵后,這種不踏實更甚。
然而那個使者笑了笑道:“您一定聽說過法國鐵面人在被抓之前,明升暗降的故事。”
法國鐵面人的傳說很多,到底是誰,眾說紛紜。但荷蘭人相信的版本,是法國當時的財政大臣尼古拉斯·富凱。
因為,頂替富凱的,是科爾貝爾,這個人的極端重商主義政策和海軍政策、對荷壓迫、對荷高關稅、標準化手工業思路、以及一些列天才般的海軍制度建設,導致荷蘭人在戰場上自己掘開大堤才保住了阿姆斯特丹、在貿易上徹底退出了法國市場、更是眾所周知的荷蘭黃金時代終結的標志性事件。
所以荷蘭人相信的版本里,那個可憐的鐵面人就是被可惡的科爾貝爾搞掉的富凱。
說起這個故事,使者笑道:“太陽王親政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尼古拉斯·富凱,從財政大臣的位子上,調為法國高等法院總檢察長。名義上,總檢察長的地位是要高于財政大臣的,而且只有榮譽的貴族才能擔任。”
“把他從財政大臣升為總檢察長,是清算他、并最終讓他成為鐵面人的第一步。”
“放在中國,也是一樣的。劉鈺雖然被封為了侯爵,但卻被調入到樞密院就任樞密院的副元帥,完全失去了兵權。很多人都知道,這是失寵的一個標志。您應該可以想象到,這個類似于后勤部門的樞密院,更像是一個養老院。”
明升暗降的道理,瓦爾克尼爾當然清楚。
就像是如今他這個巴達維亞總督,如果把他升為亞洲貿易委員會總協調員,理論上地位更高了。
但實際上巴達維亞總督的位子可比那個總協調員強多了。
公司內部的斗爭,并不比朝堂斗爭輕松多少,熬了這么多年熬成總督的他,對這種勾心斗角的事,若只是略知一二,可能現在還蹲在錫蘭修堡壘呢。
“總督大人,我認為您的擔心毫無必要。實際上,據我所知,中國的朝堂上,很多人是堅決反對對外擴張的。因為中國剛剛實行了新的稅收政策,取消了人頭稅,大部分稅收都和土地掛鉤。”
“而您也清楚,中國的商人毫無地位,成為官員的都是土地主,對外擴張對他們而言毫無益處。相反,取消了人頭稅,大部分的稅收都和土地掛鉤,對外擴張需要花地主的錢,但取得的利益卻和地主毫無關系。”
“商人在他們的朝廷里,就像是幾百年前歐洲的猶太人:如果朝廷缺錢了,就從商人手里拿。如果還不起,就驅逐他們。”
“況且,真正的大商人,都是在海關坐等著我們去送錢的。中國太富庶了,他們的商人不需要冒著海上的波浪、缺水、不用吃長滿象鼻蟲的面包,就能源源不斷拿到白銀和黃金——包括我們荷蘭在內,難道有任何一個東印度公司可以獲得對中國的貿易順差嗎?”
瓦爾克尼爾點點頭,心想這倒是。大順內部各方利益的糾葛,他也很容易理解。
現在七省各自為政,大商人們都在爭取一件事:通過高累進稅退稅政策。又比如巴達維亞拒絕非公司員工的荷蘭人前來定居和貿易,這都是利益糾葛,而且都是可以在議會里擺在明面上說的。
考慮了一下這幾年對華貿易的經驗,瓦爾克尼爾總算是徹底放心。
那么,這樣看來,天朝的皇帝為了拯救他們的“教友”,主動替他們繳納人頭稅,這應該是一種示好。
“大順的皇帝對于我們和日本的貿易,怎么看待?”
“總督大人,不得不說,關于這件事,我沒有任何的樂觀態度。他們不止封禁天主教,而且幾乎可以確定是反基督的。天主教、東正教、新教,都不允許傳播,任何掛有十字架的行為,都要被官府緝拿。他們認為,在儒教的文化圈內,不允許出現十字架,所以對日貿易是絕不可能的了。而且,他們擔心日本會和我們走的過近,從而復仇。所以,這一次他們皇帝的特使,應該也會談禁止和日本交流的事。作為對日貿易斷絕的補償,他們的皇帝愿意從內帑里拿出錢,實際上也就是希望我們做出讓步…他們很擔心往日本走私的問題。”
這么一說,邏輯上也就嚴絲合縫了,瓦爾克尼爾非常認可。
“嗯,你說得對,應該是這樣的。對這個龐大的東方帝國而言,他們更在意他們儒教圈內的事,對外面的事并不是很感興趣。”
“是的,總督大人。而且,中國正在醞釀一場對俄國的攻擊,瑞典人對俄宣戰已經基本可以確定了。中國會集中精力,拿下中亞的土地。他們的皇帝很希望恢復‘唐’帝國的舊日榮光,對俄國的國書上一直宣稱自己繼承了波斯帝國的萬王之王稱號。而且就他們的歷史經驗來看,每一次帝國的毀滅,都是源于北方蠻族的入侵。如今的俄國,取代了那些北方蠻族的位置,卻也更強大更有侵略性。”
說完這個,這位使者又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說道:“在他們的京城,我看到過彼得一世的遺囑。雖然可以明顯猜到這是法國人或者波蘭人編造的,但在他們的京城流傳很廣,人們普遍認為俄國的野心太大,是一個不下于韃靼人的敵人。我想,他們是希望維系南方的安定,從而全力向北對俄開戰,爭奪中亞。”
“實際上,據我所知,他們對海軍并不熱心。因為根據得到的確切的情報,中國人將僅有的兩艘戰列艦中的一艘,賣給了日本,皇帝希望拿到這筆錢,用來向北方移民,從而杜絕大明帝國的末期韃靼人南下的情況再度發生。”
“而且,有消息說他們要重組自己的內閣,將會由文官掌管海軍部,因為皇帝始終擔心武官造反…您知道的,這是一個對貴族血統毫無尊重的可悲民族,他們最流行的故事里有這樣的話——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前海軍大臣已經受到了猜忌,因為他不但戰無不勝,而且很多意見與皇帝和重要的內閣大臣相左。”
“您可以想象成,這是一位中國的華倫斯坦,他和皇帝以及內閣同僚們的分歧十分巨大。雖然現在的皇帝是位年富力年的君主,有足夠的威望壓制群臣,但獅子再強大也會蒼老,他必須要為他的兒子考慮:他的年輕的兒子,是否能夠壓制這樣一位能夠打仗、身有威望,但卻和皇帝存在巨大分歧的侯爵?這是值得懷疑的。”
“況且…如果我們在巴達維亞增兵,反倒可能會變相支持這位侯爵、支持中國的擴張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