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史世用覺得自己絕對不會接受,寧可轟轟烈烈干一場。
成事就自立割據,失敗大不了一死。
去干苦工服勞役?扯淡。
只怕這些人莫說是天子作保,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好使。
既如此,牛二把最有反抗精神的一撥人先拉走,沒有讓這群人帶著那些還在猶豫觀望的人一起干,也算是忠實地執行了朝廷的戰略。
到時候,那些還在觀望的應該會接受朝廷作保的條件,乖乖地去往錫蘭等地做工。
將來朝廷下南洋,這些拉桿子起事的,或是編入南洋的駐守軍團、或是打散拆分即可。
那些領袖人物一個個封個官扔到京城養老便是。招安的老套路了。
而且現在領頭人之一本就是朝廷細作,招安絕無問題。
既可保證招安沒問題,又可保證只向朝廷投降不向荷蘭投降。
現在這邊的細作希望繼續提供一批武器,只要還是朝廷的人攫取了起義的領導權,這批武器完全可以給。
“你說的這些,我不太懂。我雖比那些只讀圣賢書的,多知道一些外面的事,來之前齊國公也和我談了談。但是這英國、荷蘭的事,我也只是知道個大概。你就說,我就記下。”
“你說完之后,我用我自己能理解的話,復述一遍,你看我說的對不對。若對,待我回去就把消息傳回去。樞密院和朝廷自會解決。”
史世用聽懂了大概,卻擔心自己傳錯了什么意思,又謹慎地追問了一下。
那個潛伏在巴達維亞的細作點頭道:“此事樞密院之前有過說法,倒也好說。鷹娑伯說過,只要有錢,英國東印度公司什么都賣。天朝南邊和英國做買賣的人不少,找個信得過的人做個掮客,拉上線。我們這邊派人去談。”
“讓英國人賣一批槍炮,只要送到爪哇,我們自有辦法拿到。井里汶等地,我們也有人活動。地點他們定,只要繞開荷蘭人送上岸,我們就有辦法弄走。”
“荷蘭人也就能管管巴達維亞,可以說政令不出城。”
“將來若朝廷下南洋,對荷開戰,我們便里應外合。朝廷若真有心,再派二三十軍官,最好再有幾個會玩炮的,那就足夠了。槍炮一到,最多一年時間,就能拉起隊伍,不說攻下巴達維亞,割地而成藩鎮之勢,絕無問題。”
史世用雖對外部世界也沒有多了解多少,但這個問題也不復雜,他頓時就聽明白了。
“你是說,朝廷托關系拉上線,你們這邊的人跟著我回去,直接找英國人買貨,讓英國送到地方,你們運到起事的那邊。是吧?”
“對。就是這個意思。”
史世用覺得這很簡單,卻沒覺察到這里面有個問題,就是這群人覺得自己學的本事,既能打仗,也能練兵,一樣也能治民,雖說治民未必治的好,但拉起隊伍搞割據還是可以做到的,畢竟不求做好,只求別人一樣爛就是。
尤其是從威海那邊出來的這群人,覺得這再正常不過了,自己都沒覺得這里面有什么問題。
這事兒在史世用看來也是簡單,朝廷真想干,外交部、樞密院加上貿易公司親自下場,拉上英國東印度公司的線,不要太簡單。
幾百條槍、兩三門炮,就算英國人獅子大開口,那也不過是萬把兩銀子的事。一條槍賣的貴點,四五英鎊,也就十四五兩銀子。
這萬把兩銀子扔到海軍里,連個水花都飄不起來,但扔到這里,能辦的事可大了去了。
“樞密院那邊之前給你們了指點,也就是說樞密院覺得這事可行唄?那樞密院沒有提前準備?”
那人搖頭道:“沒法提前準備。畢竟形勢瞬息萬變,一開始我們是想著把大家的火氣壓住。但來了才知道,這火氣根本壓不住。再說,都沒飯吃了,去當苦功服苦役也是死,起事大不了也是一死,只能先把這群人拉走再說了。”
“不過,樞密院那邊認定,英國人是樂意的。一方面只要給錢就好辦,另一方面也是英國會樂于爪哇亂起來。”
史世用不懂里面的彎彎繞,但相信樞密院那邊肯定不會搞錯,這事又是劉鈺一手主導的,雖說他來的時候劉鈺剛升了樞密院副使,但之前也一直沒有實職地參與樞密院軍事。
他對劉鈺是相當信任的,尤其是這種對外搞事的方面,這是多年在日本、以及目睹了這一次日本迅速戰敗后產生的習慣性信任。
既然連這個都算計到了,那就好辦了。
現在局面對朝廷一片大好。
脊梁骨最硬的一群人被拉走了,這群人就算現在不起事,也絕對不會愿意去錫蘭,早晚要起事。
剩下的還能忍受、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這些人即便不情愿,但若是朝廷能派人去監察荷蘭,他們也可以接受去別處做工,還能相信朝廷會為他們做主。
再那些城里有居留證的,一部分像是甲必丹那種,鄉紳而已,不過是類似明末情況的重演,誰贏跟誰走就是。
另一部分小買賣人、小市民,將來朝廷真要是在這里設置州府、或是效安西四鎮設置軍鎮,缺了這些小買賣人也不行。
最小的那部分,鐵了心跟著荷蘭走。可荷蘭人連讓他么當兵都不允許,也算是欲效忠荷蘭而無門,不必考慮。
于大局來看,其實朝廷從最省錢的角度來看,那些起事的硬漢死活,朝廷其實可以不關心了。
但史世用雖然是站在朝廷這邊的,卻仍舊還是個人,不是個冰冷無情的皇帝的工具,自有其所偏向的傾向。
“你覺得,起事的人能支撐下來嗎?”
“放心吧。許多年前,有個叫蘇拉巴迪的,和荷蘭人干了23年,至今還有余部在山區活動。他也不過是在荷蘭軍隊里當過幾年兵,弟兄們可是上過軍校、當過參謀的。鷹娑伯講過,這里情勢復雜,有荷蘭人、有蘇丹國、有蘇丹國下的封建主、有反荷的、有聯荷的、有騎墻的、有觀望的,只要搞清楚要聯合什么人、反對什么人、提出要干什么、要達成什么目的,隊伍自會大起來。”
“這里不缺鹽、有火山高山區、有果子、有稻田,攻取巴達維亞或不可能,但割據一方,絕無問題。只要割據之勢一成,荷蘭人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荷蘭人不可信,多半是假裝認了、卻悄悄調兵。但畢竟朝廷也不需要太長時間。只是,不知道大人這次來,朝廷是何意思?”
史世用一聽這些人造反成藩鎮的理論成熟,也就不再擔心,便將朝廷這一次讓他來做的事說了一下。
“妙極!”
那個細作一聽,擊節稱贊。
“如此一來,荷蘭人必要分出精力統計人口,又要擔心更多的地方亂起來,對那些起事的弟兄的追剿就要輕一些。但這樣一來,明年荷蘭人就可以有更多的精力圍剿。不過,一年時間,怎么也夠了,只要朝廷給送來槍炮,再送一批軍官。所以,此事也需得朝廷配合,立刻要求荷蘭人統計人口、派兵于各處清點、彈壓。”
史世用也知道現在起事的那群人最缺的就是一個喘息的時間,這群人的本事他是信得過的,肯定學過練兵,只要槍械一到,一年之后,荷蘭人再想要圍剿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而且,看朝廷這態勢,最多也就是三五年就要下場,只要能堅持個三五年,情勢就一片大好。
“好,我記下了。一共兩件事。”
“找掮客走英國人的渠道,買槍炮送來,再送一批軍官過來;這邊壓迫荷蘭人,盡快統計人頭數,分散荷蘭人的精力,給起事的漢子們爭取一些時間。再沒問題了?”
細作搖頭道:“沒了。那過幾日,我把人悄悄帶來,跟著大人回去,去和英國人勾兌買貨,找機會送過來。”
兩邊議定好,再度將合在一起的信物分開,趁著夜色掩護,細作離開的莊園。
總督府內。
瓦爾克尼爾也在聽取對華貿易委員會的人,復述這一次京城之行,以及大順這邊的政策。
聽到大順皇帝要從自己的內帑里出錢給這些人交人頭稅的時候,瓦爾克尼爾羨慕的咬牙切齒。
“中國果然富庶,他們的皇帝的金庫,可能奧斯曼蘇丹也比不上。幾萬、十幾萬銀幣,拿出來就像是公司施舍給鹿特丹的斷腿老兵一包茶葉一樣輕松…”
對這個可能在傳統王朝看來有些奇怪的舉動,瓦爾克尼爾倒是并沒有感到任何的奇怪。
當年荷蘭的災難年后,差一點就要一蹶不振。
幸好法國的路易十四趁著大勝之余威,頒布了《楓丹白露敕令》,宣布法蘭西是天主教國家,新教違法,導致大量的新教徒跑路。
荷蘭當時也是招收了大量的新教徒,靠著他們的技術技巧和手工業,緩過了災難年后的那段時間。
也趕上西班牙也狂熱、葡萄牙也狂熱,大量的新教徒、猶太人、巴斯克人紛紛跑路。
這些人有技術,有能力,有財富。一些從事手工業、一些上船當荷蘭支持的海盜,荷蘭都是給予了他們極大的支持,也給予了公民權。
甚至,普魯士也出臺了波茲坦敕令,借此機會與荷蘭爭“人才”,吸引人才落戶。
包括且不限于蓋房子免稅、不按照窗戶大小收稅、免除人丁稅、允許用法語進行禱告等等。
放到大順這邊的舉動,雖不一致,甚至相反,但其內核從宗教的角度,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能在中國的大皇帝看來,天子是儒教徒的守護者,所以就像是荷蘭和普魯士要保護新教教友一般,這位異教徒皇帝也要保護他們的教友。
這也可以順利地理解,大順為了琉球和日本開戰,瓦爾克尼爾覺得,可能天朝皇帝既是世俗皇帝,也是儒教教皇。
這樣一理解,為教友買“異教徒丁稅”那就太正常了。
其實瓦爾克尼爾也知道,荷蘭東印度公司雖然是信新教,但在巴達維亞對付華人的這一套,卻更像是蘇丹。
對異教徒征收丁稅、異教徒不允許服兵役、包稅制…并無區別。他這個巴達維亞總督,其實更像是個巴達維亞蘇丹,就差一群改信的歸化華人組成的耶尼切里軍團了。其實連“耶尼切里軍團”瓦爾克尼爾也想過,華人是上好的兵員,而且歸化者絕對更加虔誠也更加兇殘,只是他這個巴達維亞“蘇丹”,頭頂上還有一個“十七人哈里發議會”,并不同意。
然而,瓦爾克尼爾有些擔心,當年有十字軍東征,儒家士大夫會不會來一場“仁義軍南征”,一勞永逸地解救他們的“教友”?畢竟,理論上儒家六藝,士大夫既是封地武士、也是傳信教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