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尼拔沒有立刻同意,也沒有怒斥反對,而是選擇了沉默。
劉鈺知道沉默意味著什么,所以不再多說,道別告辭。
之后幾日,為了讓漢尼拔知道女人瘋起來有多可怕,他很“貼心”地將《史記》呂太后本紀中“人彘”的內容,翻譯了出來,送給了漢尼拔。
俄羅斯此時仍舊野蠻,甚至還有車裂這樣的刑罰,劉鈺相信他添油加醋翻譯的“戚夫人之死”一定會給漢尼拔帶來極大的觸動。
當他拿著靠閉門造車一直難以理解和想象的“騎兵沖鋒變陣和撤退”問題來問漢尼拔的時候,漢尼拔終于開口做了回答。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劉鈺雖然不懂,但也是真正在戰場上磨礪過一年多的人,聽漢尼拔說完,自己對照了一下,可以確信不是假的。
既然漢尼拔開了口,剩下的就好辦了。
他又可以隨便出入這些關押羅剎人的地方,想必這里的軍官也向上面匯報了,既然皇帝沒有說不允許,那就是默許了。
每天在武德宮里上一陣課,和同窗們拉拉關系。中午就去漢尼拔那里,學習一下法國軍校的騎兵陣型和口令。下午去教饅頭拉丁文和幾何算數,日子過得極為充實。
“在鈍角三角形中,鈍角所對邊上的正方形比夾鈍角的兩邊上的正方形的和還大一個矩形的二倍,即由一銳角向對邊的延長線做垂線,垂足到鈍角之間一段與另一段所夠成的矩形…”
小屋內,劉鈺正在給饅頭講解著余弦定理。
感念著徐光啟的翻譯,讓這些閃耀著人類思維精華的公式,不因信仰、語言和傳統的區別而有變化。
饅頭聽的很認真,之前多少有一點底子,理解起來不算難。
正準備留下今天的練習題時,就聽到小屋外面有人高聲叫嚷。
“奸賊劉鈺,出來!”
叫喊聲剛停,就聽到外面小院的門被砸開的聲音,呼啦啦沖過來六七個人。
這些人都穿著青色圓領襕衫,頭戴方巾。按說他們的身份算不得舉人,可一個個又不肯戴秀才才戴的儒巾,七個人朝著小院里面就沖來。
劉鈺和饅頭也是上過戰場的,饅頭下意識地就要抽刀,被劉鈺一巴掌拍下。
一看這架勢,就知道不對。又怕饅頭出手不知輕重,提著椅子萬一打死了人,只怕不好交代,也椅子也不準用。
兩個人跳了出去,饅頭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橫著膀子就沖到了對面的人堆里,抓著一個穿襕衫的年輕人就使了個絆子壓到了地上。
“先生先走!喊人去!”
小時候饅頭跟著劉鈺在族學里開蒙的時候,也沒少打過架,當然知道打架的技巧,逮著一個就狠揍,又怕日后面上不好看,也不打臉,只是朝著肋骨等處用力猛砸。
劉鈺雖不知道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但看這架勢也能猜出一些,聽饅頭一喊,雙腿發力朝著墻頭一撐,翻過墻頭就往武德宮那邊跑。
小院里,陳震等人雖是打過架,可經驗并不豐富。這時候正是正午,街上正是人多的時候,剛才在門外喊了一嗓子已經圍過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就想著把劉鈺拖出去,當著眾人的面暴打一頓,叫人知道這是個辱沒天朝顏面的奸賊。
可真打起來,饅頭直接撲倒了一個狠捶,陳震等人頓時沒了主意。幾個人就去拉扯饅頭,完全顧不上追翻墻逃走的劉鈺,更知道提前在外面布置幾個人手。
然而饅頭雙腿夾著那個國子監生的腰,把臉往對方胸膛上一貼,就是拿手肘猛擊那書生的肋骨。那國子監聲吃痛,忍不住慘叫,更讓陳震等人不知所措,只能拼力去把饅頭拉開。或是飽以老拳,去捶饅頭的背,只是咚咚作響,卻遠不如上過戰場的饅頭用手肘猛擊身下人肋骨劇痛。
劉鈺跳出院墻,發現街上已經圍了一群人。幾個人在那磕著葵花籽看熱鬧,一看劉鈺的衣衫,幾個膽大的就喊道:“可是國子監和武德宮又打起來了?”
顯然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劉鈺罵了一聲,一溜煙跑到了武德宮。
守衛的見劉鈺神色匆匆,正要斥責,一看是穿著勛衛錦服的劉鈺,頓時閉了嘴。
“來人啊!國子監的和咱們的人打起來了!”
扯著嗓子這么一喊,幾個正在那練騎射的一聽,匆匆跑過來,一看是劉鈺,更是來了精神。
自從劉鈺從北邊回來,在武德宮里是獨一份的還未學成就有了勛位的學子,自是贏來了不少尊重。即便以前那些多看不起勛貴子弟的,也對劉鈺高看了幾分。
跟著劉鈺一喊,那些本就不怕鬧事的公侯子弟紛紛沖了出來。武德宮下舍正在讀書的一些人也都圍過來,喊道:“在哪呢?”
“走!”
呼啦啦吆喝了六七十號人,后面的人也都趕緊跟上。
武德宮就和國子監隔了一條街,劉鈺住的小屋也在這里不遠,六十多號人往外一走,旁邊看熱鬧的紛紛讓路,知道今日又有熱鬧看了。甚至一些人已經開始吆喝賭局了。
沖到小院的時候,里面的廝打剛剛結束。
饅頭的發髻被扯開,臉上被國子監的學子撓了幾道血痕,鼻子也被打出了血。被那幾個人掀翻在地,正用腳猛踢。
饅頭的旁邊躺著一個國子監生,襕衫未碎,可是肋骨八成是折了,躺在地上殺豬似的叫。
劉鈺恨得牙根癢癢,這時候人手既多,拿出戰場上的氣勢,吩咐幾個人把守住了院墻,自己帶著十幾個人沖進院子。
離著老遠就飛起一腳,把一個正在那毆打饅頭的國子監生踢出去老遠。其余人也都圍上來,拿出武德宮里摔跤舉石鎖的本事,頃刻間就把那六個沒躺下的人抓住。
“沒事吧?”
“沒事,先生。”
饅頭從地上爬起來,揉著被指甲劃破的臉,站到了劉鈺旁邊。
被抓住的人中有人喊道:“以奴仆之身而毆國子,這是大罪!縱然翼國公府蠻橫無理,庇護家奴,我等…”
饅頭沖上去就是一個大嘴巴,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氣,抽的那個人的半邊臉直接青紫起來。
“奴你娘了個嗶!”
饅頭吃了虧,本就來氣,聽這人又說他是奴仆,心里的那點火氣全都點了起來,反手又是一個大嘴巴抽過去。
劉鈺拉開了饅頭,盯著這六個人,沖著同窗們拱拱手道:“哥幾個,多謝了。來,把這幾個人拉到外面去。”
也不管還躺在地上叫痛的那個,一群人架著這六個人出了院落,遠處一個報信的國子監生飛也似的朝國子監跑去。
劉鈺咬著牙,從左邊開始,每人上來就是兩個大嘴巴。從左邊抽到了右邊,問道:“剛才我聽有人喊我奸賊?誰喊的?誰喊的?”
問完之后,沒人回答,劉鈺舉著手隨機挑了一個,又是兩巴掌。
“我喊的!奸賊!奸賊!誤國之賊!”
這話本不是陳震喊的,但喊話的那人被劉鈺的兩巴掌嚇住了,這時候嘴唇囁嚅,兩個屁也不敢放,只是低著頭不說話。
陳震臉上也被劉鈺扇了兩巴掌,劉鈺這一兩年人也殺了不少,下手極重,陳震哪里受過這樣的打,細嫩的臉上頓時紅如莓果,腫的老高。
可他自認自己是正義的,此時是邪惡的人在報復,心中更生出一股不屈之氣,心想前朝的言官們連當中脫褲子打屁股都不怕,自己這點疼又算得了什么?
厲聲承認,又接著大罵道:“奸賊!奸賊!竟與蠻夷平論為帝,置我天朝顏面于何地?你祖上何等英豪,竟有這樣的子孫!更為私功,蒙蔽圣上,我朝不敗而敗,竟被你弄出宋遼之辱!這等奸賊,吾恨不能生啖汝肉!呸…”
一口唾沫飛出,劉鈺閃身一躲,向前一步,右肘狠狠地砸在了陳震的胃上。陳震吃痛,一低頭彎身,劉鈺跳將起來,手肘朝著陳震的背猛力一砸,叫旁邊的同窗撒了手,直接放倒在地,又狠踢了兩腳。
他這時候也懶得辯經,更不可能說這事兒是皇帝同意的。對這些人他也根本沒當回事,任他們罵就是,可既是挨了罵,也不能白挨罵,當然是要趁著這個機會暴打一頓。
以“我蠻夷也”的態度,打的這些人以后腦袋一熱之前,先琢磨琢磨打不打得過自己。
放倒了陳震,又把其余那幾個人捶了幾拳,罵道:“今日打你,不是為了別的,單是為了你們廢物!”
“既要打我,也知道我在這屋里,七個人,卻不知道圍堵院墻。沖進來后,被我弟子一打就亂了陣腳。”
“就你們這樣的,也有資格品評人物?若你們但凡有點本事,知道圍堵院墻,知道不管我的弟子,追著我打,今日我也算是認栽。可就你們這樣的…”
說完,恨鐵不成鋼地朝著趴在地上的陳震吐了口唾沫,氣更不打一處來,正要抬腳再補一腳,就聽遠處有人高喊道:“住手!”
抬頭一看,街上黑壓壓地圍過來幾十號國子監的監生。
劉鈺看了看對面的衣裳,早有了看人下菜碟的本事,見對面都是些監生之類的,并無官員,呸道:“什么狗東西,也敢來來管我?你們算什么?”
被劉鈺打趴在地的陳震掙扎著站起來,擦了擦嘴角的學沫子,捂著仿佛被震開的胃,用盡力氣,挺直了身體,激昂慷慨。
“我等算什么?我等,便是這天地間的浩然正氣!”
“太祖皇帝言:保天下!”
“這天下是什么?”
“是夫子的經!是太史公的筆!是魏晉的風流!是李杜的詩篇!是蘇柳的唱詞!是我等的儒巾襕衫。”
“我們算什么?有亡國者,有亡天下者!太宗皇帝言:保天下。我們,便是這泱泱天朝的魂!傳承千年而不滅的魂韻!是讓奸佞羞辱的浩然氣!”
“天朝天朝,若淪為列國,連天朝都不是了,還有天下嗎?”
他雖嘴角帶血,卻說的激昂,國子監諸生紛紛叫好。
劉鈺卻不辯經,冷慘慘地對周圍的同窗道:“是了,在他們眼里,我等終究不過是丘八。我等保的天下,原來就是他們。他們是泱泱之魂,我等不過是群護著魂兒的丘八。”
一丁點也不激昂,更無半分的喊叫,只是淡淡地拱了拱火。
“我可去你瑪的吧!”
一句丘八,徹底把武德宮這群人的火給拱了起來,剛剛激昂慷慨的陳震再一次被踢倒在地,幾十號武德宮的舍生瘋了一般,朝著國子監眾人沖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