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吶,這俄羅斯,是要完啊。”
見著漢尼拔的第一句話,就說出了一股子凄涼味。
漢尼拔不為所動,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樣,穿著那一身準將制服,安靜地坐在桌前寫東西。
只是略抬頭看清楚了來人是劉鈺,又低下了頭。
對劉鈺,漢尼拔已經沒有絲毫的信任。
新教徒、商人、重炮、軍艦…都是假的。甚至還在軍艦上,用那句我來我見我征服將他羞辱了一番。
只是現在被俘,漢尼拔知道自己就算想要決斗,劉鈺也不會給自己這個機會。所以只當劉鈺的話是在放屁,根本不想聽。
吱嘎一聲,劉鈺自來熟地自己搬了一把椅子,故意發出很大的動靜,坐在了漢尼拔的對面。
搖晃了幾下屁股,讓椅子發出吱吱的響聲。漢尼拔終于停住了筆,強忍著怒氣說道:“請問,您到底要干什么?您已經踐踏了我的榮譽,難道您還想在我這里得到什么嗎?”
劉鈺攤手道:“我不是說了嗎?我來告訴你一聲,這俄羅斯要完啊。”
“不,不會的。那是正教最后的庇護之地。”
聽著漢尼拔的反駁,劉鈺心里只想笑,心道你一個從科普特轉綠又轉東正的,居然還這么入戲。
之前劉鈺想過怎么撬開漢尼拔的嘴,讓漢尼拔合作。思索半天,覺得可用的辦法沒多少。
不過人總有弱點,沒有弱點的人必然是冷酷無情的。一個人只要有熱愛的、在乎的,愛的越深,那么這弱點也就越大。
他想試探一下漢尼拔真正在乎的是什么,或許,他的精神祖國俄羅斯算一個?
“漢尼拔先生,有個消息可能你還不知道。葉卡捷琳娜女沙皇死掉了。彼得二世登基了,緬希科夫被流放了…以及,樞密院的人決議,把首都從彼得堡,遷回莫斯科。您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前面的幾句話,似乎都在漢尼拔的意料之中。
只是說到“遷都莫斯科”的時候,漢尼拔手里的鵝毛筆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黢黑的臉上也露出了一抹震驚的神色。
拿出野史里大玉兒勸降洪承疇當漢奸,看到洪承疇彈了彈衣服上的灰就知道此人必然不想死的態度。劉鈺一直在仔細盯著漢尼拔,想看看他到底真正在乎什么。
在乎之處,就是他的弱點。
看到漢尼拔因為自己說到遷都莫斯科而激動,劉鈺心里大致有了個方向。
彼得花了幾十年的時間,打光了國庫,變革的國內幾乎要崩潰,好容易遷都到了彼得堡,就為了離歐洲更近一些可以繼續西化。
而遷都莫斯科,等同于彼得數十年的苦心全都化為烏有。莫斯科被舊貴族把持著,那些人不會繼續支持西化的。
不西化,對俄國而言意味著沉淪。
既然漢尼拔在乎這個,劉鈺就繼續說道:“我有一個推斷,你看看是不是合理。”
“彼得二世今年才12歲。但他終究是彼得的孫子,或許長大后會把權力從樞密院的那些公爵手里奪回。或許,他很快就會死,死于一場奇怪的疾病、亦或是一次狩獵事故。這種事,你既然在各國的宮廷都游歷過,我想應該不會意外。”
“他一死,樞密院的公爵伯爵們,當然不會篡奪沙皇之位,但卻可以扶植一個他們可以操控的人——比如,某些嫁到外國的女人,在俄國沒有任何的根基。你覺得,有沒有這種可能呢?”
在漢尼拔身上,用不到臉色突變這個詞,因為太黑。可是劉鈺的話,卻讓漢尼拔雙手微抖,這是可以直觀發現的變化。
漢尼拔在奧斯曼當過奴隸,又跟著彼得許久,這兩個‘自稱羅馬’的繼承人都有政變的傳統,他確信劉鈺的話并不是順口胡說,而是有極大的可能。
如果說彼得二世因為父親的死,或許對改革充滿惡意,但終究還有一些變數。
如果…如果真像劉鈺說的那樣,讓彼得二世死于一場奇怪的疾病、打獵事故,從外國找一個有血統的女人回來,樞密院的那些人完全有可能徹底控制住俄國的政局。
讓沙皇做一個吉祥物,真正的政策由樞密院制定,一旦政策由樞密院的那群舊黨貴族制定,所有的改革都將停滯,甚至退后。
劉鈺之前和薩瓦伯爵聊了許多俄國的事,問了不少。他大約知道,漢尼拔屬于是西法黨的,但是漢尼拔支持誰,這個就很難說。
漢尼拔肯定是忠于彼得,但是是否忠于葉卡捷琳娜一世的子嗣?畢竟從薩瓦伯爵的嘴里可以知道,俄國的那些舊黨們對葉卡捷琳娜一世并不滿意,沒有半分的尊重,背地里稱呼她為女仆、外國表子、軍妓…
趁著漢尼拔心情激蕩的時機,劉鈺趁熱打鐵試探道:“或許,唯一能夠繼承彼得大帝遺志、帶領俄國走向改革的繼承者,只有伊麗莎白公主了。”
聽劉鈺說到那個名字,漢尼拔有些激動,第一次主動附和了劉鈺的話。
“是的,是的。只有她,能夠繼承父親的遺志,作為正統的繼承人,帶領俄羅斯走向輝煌。”
漢尼拔不但說的激動,眼神也變得比之前有光彩的多,靈動起來。
劉鈺聽著這味兒有點不對,心道你不是對你的干妹妹有什么想法吧?
“聽說她很美麗,是這樣嗎?”
漢尼拔的嘴角露出了一副自己可能都沒察覺到的微笑,眼睛斜著向上看向虛空,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
“是的,很美麗,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和陛下從國外回來,公主殿下穿著一身華麗的禮服,優雅而又活潑地前來迎接。如果您見到了那一幕,一定會被她的魅力傾倒。她是那樣的活潑,舞會里她總是最閃耀的,就像是夏天燃在涅瓦河邊的燈燭,所有的飛蟲都圍著她旋轉…”
漢尼拔還在那用各種詞匯描述著那位公主,劉鈺對此頗為不屑,心想一個臂上能走馬、拿著三十斤的元帥權杖做平舉的“龍騎兵”樣的女人,會生出什么樣的女兒?你們這審美觀,絕逼有問題。
越聽越有種感覺,漢尼拔所在乎的…恐怕這個干妹妹,要排在俄羅斯的前面。
于是在漢尼拔的回憶達到最甜美的那一刻,劉鈺也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道:“可惜了。這么美麗的女人,可惜了。”
“可惜?”
“是啊。我剛才不是推斷了嗎?樞密院的舊黨們很可能會讓彼得二世死于一場意外,然后挑選一個容易的控制的、在俄國沒有根基的女人來登基。因為,羅曼諾夫家族的男丁,沒有了。你覺得,樞密院的舊黨們,會選擇讓你認為可以繼續改革的伊麗莎白公主登基嗎?”
剛剛回憶到最美好的一刻被劉鈺打斷,又說到最骯臟的政治,漢尼拔有些呆滯。
“據我所知,有繼承權的,還有三個人。一個是伊麗莎白,一個是伊麗莎白的姐姐,但聽薩瓦伯爵說她已經重病,或許很難熬過今年冬天。再往后,就是彼得的侄女、伊凡五世的女兒,庫爾蘭公國的寡婦,安娜。你覺得,樞密院會選擇有許多人擁護的伊麗莎白?還是會選擇在俄國毫無根基甚至無人認識只有血統的安娜?”
這種簡單的政治,漢尼拔當然明白。雖然真相殘酷,卻也不得不承認劉鈺的推斷。
“會選擇安娜的。”
“是啊,會選擇安娜的。安娜是個寡婦,她會怎么對待有繼承權、對她的位子有威脅的伊麗莎白呢?”
說到這里,劉鈺嘆了口氣,似乎裝作很在意。
“到時候,伊麗莎白肯定會被關進修道院。每一天都站在窗口,她唯一的樂趣就是盼著有一只鳥能夠飛到窗口,叫幾聲,讓她知道外面是有生機的;或許她還保留著你初見她時的那套禮服,但是在幽暗的修道院里,卻沒人做她的舞伴,只能穿著那套禮服自己孤獨的舞蹈。黑色的老鼠、床上的臭蟲,是她舞姿的唯一觀眾。”
“漆黑的夜里,她會獨自歌唱,然后哭泣。會把自己的頭發在燭光下擾動,用影子當唯一的伙伴。”
“陰暗潮濕的修道院里,只有老鼠的叫聲。或許有一天,窗外的那只鳥死了,她和外面生機世界唯一的聯系…”
“不!”
漢尼拔忍不住叫了一聲,手里的鵝毛筆被折斷,桌上的紙被他揉成一團,死死地捏在手心里。
“請不要再說了!請您不要再說下去了!”
急促的呼吸讓漢尼拔喊的有些嘶聲力竭,扔掉手里的紙團,死死地抱住了腦袋,雙眼有些通紅。
但劉鈺的嘴根本沒停,老鼠、臭蟲、發狂、守望、用指甲撓門、嘮叨著等待飛鳥落窗…各種各樣的場景化成語言,一句句地往漢尼拔的耳朵里鉆。
就在漢尼拔忍不住捏緊了拳頭,要和劉鈺打一架的時候。劉鈺趁著漢尼拔站起來還未揮拳的瞬間,淡淡道:“我們做個交易吧。”
愕然的漢尼拔愣住了,已經握緊的拳頭逐漸松開,之前狂熱的沖動漸漸消散,他也恢復了一些清醒。
“大順不是俄國,大順到處都是出海口。所以,大順的未來,在東南亞。對于西伯利亞,應該是沒有欲望的。”
“俄國的變革,對大順而言是喜聞樂見的。就算俄國變強大了,也難以抗拒自然的偉力,不可能把足夠的士兵穿越西伯利亞來和大順打仗。反過來也一樣。大順希望一個對歐洲保持野心的俄國。”
半真半假地說完了公事,微微消解了漢尼拔清醒后的一丁點戒心,然后說道:“被俘的哥薩克,你可以掌控他們。如果有一天時機來臨,我們可以釋放你們回去。而你,可以帶著這些哥薩克,去守護你想守護的一切。甚至,到時候可以給予你一定的金錢援助。”
“你可以組建你的護庇騎士團,去拯救你的公主。像個騎士小說里的故事一樣。”
剛剛經歷了劉鈺描述的噩夢,漢尼拔心里燃起了希望的光,但還保持著最后的冷靜。
“那么,代價是什么呢?”
劉鈺指了指漢尼拔的腦袋。
“這一切。”
“你在法國軍校學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