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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五章 正義使者

  武德宮和國子監本質上的矛盾,其實就是科舉之外的另一條路,占了官員的名額。

  但是,小人喻于利、君子喻于義。

  既為國子,自然談義不談利。

  雙方時不時爆發一場斗毆事件,一般也就是國子監生員以“武德宮少讀經書、反重夷狄之學,若西洋學問能安國定邦,則要我輩何用”的大義。

  如今北儒學派的“分齋教育、實學考核”只是一個愿想,朝廷又沒錢,也不敢動科舉制怕引發動亂。

  終究也就是個口號,實際上學實學的,并不太多,比明末多一些罷了,也有幾個方以智、徐光啟那樣的人物,但多數又都是受洗的了教徒。

  劉鈺今天憋著一股火,也為了以后少些麻煩,既是人都來了,打起來下手越來越狠。

  這就叫打的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得讓這些心里沒點逼數的監生明白。

  要么玩大的,直接弄死我這個公爵之子、上輕車都尉、殿前勛衛;要么,以后老老實實的,見著我繞著走,別沒事找事。

  下手雖狠,但心里其實對剛才說話的那個監生是有些敬意的。單論這骨氣,倒是夠了。

  面對兩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國朝要從天朝上國淪落到列國諸侯,這樣的心理落差無論如何都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站在當前的主流價值觀,剛才那監生說的也對:天下天下,連天朝都不是了,談什么天下?這不是亡天下是什么?

  劉鈺心里想的明白,這天朝的地位,是靠打出來的、干出來的,不是把門一關自己做夢夢出來的。

  只是他打定了心思,暫時不和這些人辯經,只當自己是個蠻子。

  數十武德宮的舍生痛毆數量差不多的國子監監生,優勢極大。眼看場面就要控制不住的時候,傳來了一聲鑼響,遠處呼啦啦來了一大群孩兒軍的士兵。

  鄂國公李九思乘馬趕來,這國子監的學生和武德宮的學生打架,不是地方官能夠處置的。

  鑼聲既響,兩邊痛毆的人都退了回去。就以大道為邊界,互相站好。

  “胡鬧!成何體統?”

  李九思怒喝一聲,看到鬧事人群前面站著的劉鈺,倆家都是勛貴,這時候就更要做出怒色,罵道:“不務正業的東西!怎么就打起來了?怎么回事?”

  劉鈺不說話,饅頭從身后站出來,跪道:“回稟國公,那些人無緣無故就打我,我既還手,他們便說我是奴仆竟敢毆打生員。”

  饅頭的授勛是在北方戰場上,當日李九思也在場,自是記得這個“志向低微,只想娶個良家女子”的家伙,心道這人倒是伶俐,他既這么說,這事便好辦了。

  “誰人毆打的?此人乃有勛位。我朝兵將,非是前朝丘八,你們好大的膽子!”

  先把這罪名坐實了,李九思心道,這種事自是要向著自己人的,既是有理,當然要氣壯三分。

  被打的吐血的陳震爬出來,匍匐在地哭喊道:“國公!我等激于義憤,那劉鈺辱天朝國體,使國朝有宋遼之辱,更蒙蔽圣上。我等實不知那人有勛身。”

  說罷,又哭道:“我等實在想不通,我天朝上國,緣何要與夷狄平輩折交?宋時與遼互賀,以至于有后續金、蒙之事。王者不治夷狄,來者不拒、遠者不追。既是拓土千里,何不分封外服,而成天朝體系?何必非要與那羅剎國交往?若其犯邊,自打回去就是!難道我天朝竟無可戰男兒了嗎?竟要以歲幣相送,更要承賀其位?”

  他這么一哭,國子監那邊的人也都跪下喊道:“我等想不通!何必非要與那羅剎國交往?拓土之后,分封外服,間隔開來,不與之交流便是!何苦要墮天朝顏面?如此,豈非亡天下?”

  李九思雖也讀過書,可無論如何也辯不過這些人,哪里能解釋得通什么是天下?

  他心想,這道理,或許太宗皇帝能解,只可惜太宗皇帝崩的早,只是提出了許多大義,卻還沒來得及注經解釋。如今解讀的,還是那些大儒,各有理解。

  這事兒他辯不明白,可對羅剎談判的事,他是知道的。

  本身就是為了兩家瓜分蒙古,承認帝位,不過是為了搞好關系,防止攻準噶爾的時候羅剎支持。

  很多事還沒有完全解決,羅剎使團來京,也是要商定更多的細節。若是非咬著“朝貢”二字,逼羅剎人以外服諸侯來見皇帝,羅剎人自然不肯來。況且,朝中這幾年實在沒錢,還要攢錢打準噶爾,哪能和羅剎繼續死磕下去?

  李九思心中暗道,這事可是蹊蹺。

  知曉談判細節的人雖不少,可知曉細節的,自然明白這其中的關鍵,這些學子居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說無人挑唆,那可真是見鬼了。

  但若說這事只是為了毆打一頓劉鈺,似乎不太可能。翼國公是個老王八,平日里能躲就躲,不太可能有人要借機動翼國公。

  動劉鈺,這是什么意思?一時間也想不通這些背后的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這件事他也不好處置,只能道:“這官司我斷不得。你們先且都起來,此事我自會奏報于陛下。”

  陳震被身邊同窗扶了一下,他卻不站起來而,而是繼續跪在地上。

  李九思見陳震年輕,大約也猜到了這是個被人利用的可憐蟲,無奈道:“你還有什么事?”

  陳震連磕了幾個頭道:“廩生歲貢陳震,人微言輕,然太宗云國人皆可議政,學生有幾句話,想一并說了。”

  也不等李九思同意,陳震立刻道:“朝中多用武德宮生員為官,然其少讀經書,卻多學夷狄之學。長期以往,則恐不知圣人之大義。”

  “司馬溫公評王荊公,曰其: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

  “武德宮學夷狄學問,雖為太宗皇帝遺訓,然祖宗不足法!”

  “學生以為,朝廷當變法,廢武德宮之西洋學問,加增圣人之言!”

  “天朝既有《孫子》、《吳子》、司馬武侯諸法,武德武德,武廟有哲、文廟有德,又何用西洋學問?若能將這些學問學精湛了,何愁天下不平?”

  “再者,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夷狄縱有些許學問,又豈能與圣人之言相較?”

  “學生亦恐其夾雜無君無父之言于期間,劉守常好學西學,與西洋人親近,方有辱國之舉,此不可不察!”

  劉鈺在一旁冷哼道:“永昌年間,飽讀圣人大義者,卻多有剃發者。論及圣人學問,你比當年衍圣公如何?反倒是太祖、太宗、世宗、高宗皆不讀經書,亦不妨其保天下之大義!依我看,這儒生飽讀經書大義,也不見得就好多少。”

  陳震高聲道:“投降的,不是真正的儒生!”

  聽到這個熟悉的論調,劉鈺心中更笑。

  正欲反唇相譏,李九思許是怕劉鈺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什么驚人之語,喝道:“夠了!劉守常,你且退下。此事暫且不提,我也不懂這些事,只能上報陛下,另遣人來處置。”

  “都退下!退下!各回學舍,今日封閉,不得外出,聽候處置。來人,送他們回去!”

  命令一下,孩兒軍士兵可不管這些人的身份,倒提著鳥銃,將眾人驅趕走。

  又來了一些士兵,將躺在地上受傷難行的人抬走。

  劉鈺正要走,就看鄂國公在馬上給劉鈺遞了個眼色,微微搖頭,示意劉鈺這幾天小心一些。

  遙遙施禮感謝,回了武德宮,和他一起出來打架的人平日里就少讀圣人言,陳震的辯經之言對他們毫無影響,只是一個個覺得今日打的痛快。

  “守常兄,我最看不上國子監的那群人了。一個個壯志豪言,到頭來屁用沒有。若論學問,中不得舉的才來國子監,一個個也不見得有什么本事。”

  架已經打完,武德宮這邊的人幾乎沒有受傷的,一個個興高采烈,自然是同仇敵愾。

  本身把武德宮建在國子監對面就有挑動矛盾以為朝堂制衡之意,今日之戰,他們也不懂這里面到底涉及到什么問題,自然是幫著劉鈺說話。

  劉鈺沖著眾人一拱手道:“今日的事,有勞諸位同窗。過些日子,我在家中擺酒,自是要感謝感謝的。”

  今日出不了門,眾人又交談一陣,便各去學舍聽講。

  第二日,上面的處置還是沒有結果,只說這件事需再審理。眾人可以離開學舍,但不得在審理期間再發生毆斗,若再有毆斗之事,不論是非曲直,全部嚴懲。

  劉鈺猜測這件事可能不太好處理,所以只能先這么和稀泥,也可能朝堂里又在爭什么,得爭出個結果才能處置。

  終究劉鈺也是打傷了一些人,在正式的處置之前,又罰劉鈺交了二十兩銀子的湯藥費。

  想著這幾天最好還是不要惹事,劉鈺決定回家躲幾天,他是不信這些人膽子大到去他家里鬧事。

  再一個也想回去問問父親,朝堂上的情況。今天這事著實有些不太對勁,如果說僅僅是出于年輕人的義憤,自己差點挨打,那倒是小事,反正自己沒吃虧,也打了回去。

  但聽后來那些人請愿的意思,矛頭指向的還是“天朝”和“中國”的區別。

  羅剎的使節團很快就要入京了,這件事在劉鈺看來極為重要,這是一個極好的開眼看世界的窗口。如果能夠互派使節,對于西學東漸的交流大有裨益,尤其是在天主教教案頻發有禁教可能的當下。

  聽父親劉盛說過,之前經過數次廷議,數次朝會爭論,最終才定下來了羅剎使團來訪的接待規格。但,此為特例,暫不與法蘭西、和蘭等國同。

  在確定了羅剎國禮不是五拜三叩后,同意本朝回訪的規格,遵守羅剎國見沙皇的禮儀,所謂入鄉隨俗。

  這事好容易定下來了,劉鈺是真怕被有心人煽動,到頭來皇帝經不住儒林諸多學社的壓力,又更改。

  終究以此時的政治正確,對錯的評價標準,正義站在那些儒生的口號那邊。真要是“民”意洶洶,皇帝也得掂量掂量,如今結社論政之風比之明末昌盛數倍不止,漸漸有了些裹挾天下品評對錯的味道。

  到現在斗毆事件還沒處置,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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