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似才津津有味地吃了四五個生煎包子,外頭來報,宮中尚儀局張氏到了。
張尚儀進來向趙似行內官之禮,直身后看到姚歡,露出見到故人的悅然之意。
其間還透著淺淺的驚訝,配合著主人柔和的語音:“咦,姚娘子也在。”
趙似眸光端靜,望著張尚儀道:“孤有幸,得邵醫郎妙手療傷,再一問,原來他的新婚娘子,就是從前在宮里御膳所當過差的姚氏。孤干脆一并請來府里住幾日,他夫婦二人,一個讓我少受金瘡之苦,一個讓我多享腸胃之樂。”
張尚儀淺笑點頭,打量邵清一眼。
這實則是她第一次見到邵清。
論相貌與神采,都比曾緯遜色不少,看著就像京城街頭巷里常見的普通儒生。
張尚儀未免暗暗促狹地嘀咕,輸給如此平平無奇的對手,難怪四郎氣難順、意難平。這姚氏也不知是眼瞎還是心怯,官家和四郎都不要,到頭來就跟了這么個泛泛之輩。
也對,麻雀配水雞,一對好夫妻。
她再次轉向姚歡的面孔上,卻一派真誠的贊許之色,說話的語氣更是不顯生分。
“姚娘子,彼時宮中相處,我就在想,這樣待人接物可愛可親、做事又溫善細致的好人兒,必能尋得良伴。今日一見,果然是一番琴瑟在御、佳侶靜好的般配儀范。可惜我是內官,出宮不易,沒喝到二位的喜酒。”
姚歡兩次進宮當差,得過張尚儀實實在在的照拂,對她印象甚好,忙俯身還禮。
還未來得及開口致謝,只聽座上的簡王趙似淡淡道:“喜酒沒喝上,吃個新娘子做的包子,也是一樣的。尚儀嘗嘗這叫作生煎的點心吧。”
張尚儀蓮步輕移,落下目光,參詳了一回桌上盤中的生煎,笑瞇瞇與趙似道:“這呀,一看就合簡王的口味。大王從小就愛吃烤得焦些的餅子。”
趙似嘴角稍抿:“嗯,對,尚儀好記性。難怪,太后與官家常命尚儀出宮辦事。”
張尚儀眸光溫柔,好像長姐看著幼弟,笑吟吟道:“今日出宮,便有多樁事要辦,來簡王府里探望,是頂要緊的一樁。向太后命我帶來高麗進貢的兩支人參。”
“有勞尚儀回宮稟報,孤不但傷勢向好,胃口也大開,今日就讓廚婦用參須燉湯飲下。”
張尚儀走后,鄧鐸屏退眾人,扶趙似重回榻上靠著,終于忍不住道:“大王嫌惡張氏?”
趙似笑道:“你已侍奉本王一年多,才瞧出來?”
鄧鐸訕訕,小心地勸道:“張氏數年前,二十五六歲的時候,就能官至尚儀,又有內廷帝師之譽,深得官家信任,大王就算嫌惡她,也莫要顯露出來。”
趙似收了笑容,冷冷道:“顯露出來又如何?無欲則剛,莫非我一個出宮開府的十三大王,還有什么事,要去看她一個五品內官的臉色才能做得成的?”
鄧鐸接不上話,肅然不語。
趙似瞅著這位垂袖而立的表兄,思及他見到自己中箭被抬回時憂急如焚的神情,又念他頗費思量地尋來邵清,到底心一軟,緩了語氣道:“我曉得,太妃定是一直叮囑你,讓我對宮中內官里頭的那些紅人,要客氣些。但這個張氏,我五六歲時,她就進宮做了奉御,這多年來,我總覺得,她就算不是佛口蛇心之輩,至少也非純良之人。”
鄧鐸嘆氣:“大王,屬下從未在宮中待過,自是相信大王的識人論斷。只是,于內廷樹敵,終究對大王將來不利。”
趙似噌地坐直身體,劍眉緊蹙,低聲喝道:“我從無僭越悖逆之心。官家從前無子時,我盼著他早得皇子。如今天佑大宋,我終于有了個可做儲君的侄兒,我從心底為六哥高興。”
鄧鐸緊張地去看趙似的右臉,生怕他因動怒,傷口迸裂。
趙似卻慍意更熾:“鄧子鉦,表兄!太妃糊涂,你好歹是讀過書的士人,你莫不是,真被太妃蠱惑得,將自己當作什么秦王府十八學士、什么從龍之將了吧?”
鄧鐸唬得忙跪下:“非是如此,非是如此!”
趙似盯著他,默然片刻,揶揄道:“看吧,謀士是個膽慫的,主人更是心如止水,表兄你倒說說,太妃她瞎起個什么勁。”
年輕的親王護著自己的面頰,緩緩躺下,目光越過鄧鐸的肩頭,看向透窗而入的明亮陽光。
“六哥即位成為官家的時候,我才四五歲,端王也就比我大一歲。我們三兄弟,情誼甚篤,又還都是孩子,六哥最初視朝回來,常命內侍將我們招呼到一處,烤饅頭吃。”
趙似說到此處,眼中又浮現笑意:“表兄,那日聽邵醫郎說起邊關情形,高天曠野,軍堡森嚴,我竟頗為向往。我甚至想,若官家命我真的出鎮一路邊軍、為大宋守境,倒也不錯。說不定那樣的話,我偶爾回京述職,還能與官家、與端王,歡暢地烤一回饅頭。”
裁造院里,蔡攸正對著炭盆呵手,聽報張尚儀親自來取向太后的冬裙,不免感慨,一年過得真快,又到了掏出去一張大額憑契的時候了。
張尚儀進屋,見蔡攸半個身子已隱在簾幔后頭,又聽抽屜響,遂于他直言倒:“今歲不必給我了,我不與大郎你假客套。你蔡府遭了一場劫數,手頭只怕比去年還緊,將錢花去刀刃上吧。”
蔡攸一臉的感恩戴德:“尚儀最是自己人。尚儀說得是,今歲光是交給童貫的幾幅畫,就費了五千貫,慶州那邊財路一斷,我蔡家真是捉襟見肘。父親如今只是個杭州的閑職,收畫都得花錢買的。”
張尚儀笑了:“大郎你確實是個真小人,或者,在我面前已習慣了口無遮攔。聽你的意思,你父子二人若得了勢,看上什么,去要、去搶,便是,總之不會再花錢買。”
蔡攸舔著臉:“阿姊,我們這般的真小人,總比偽君子強。”
張尚儀道:“方才借著向太后送人參的機會,我好好將那小偽君子看了看,性命應是無虞,氣色也不錯,但臉頰邊偌大的一口傷疤,就算華佗再世,只怕也無法治得不留痕跡。”
“那就是,雖留得一命,成個疤面親王,也必是與儲君無緣了?”蔡攸顯得有些興奮。
張尚儀睨他一眼:“大郎,你這模樣,頗有些像,天降饅頭狗造化。”
蔡攸道:“難道不是么?憑空掉下來個吃素的瘋子,幫端王除了個勁敵。”
張尚儀點頭,又若有所思。
那個邵清,經此一役,定會被奉為簡王府的座上賓,而此人若因醫術精湛而成為御藥,有沒有什么文章可作呢?或許可假他之手,幫趙佶除去第二個勁敵。
蔡攸精心點了一盞茶,送到張尚儀手邊,奉承道:“阿姊,你可真是殫精竭慮地為端王謀取似錦前程。”
張尚儀聽出蔡攸口吻中的獵奇之意,施施然道:“我進宮的時候,是向皇后閣子里的內人,端王那時才三四歲,生母已過身,由向皇后撫養他。有一回,這孩子忽然很高興地對我說,會娶我。”
就因為這?
蔡攸并不掩飾自己的嘲諷笑容。
張尚儀卻不以為忤:“很好笑么?是挺好笑的。當年,我問第一個男子,愿不愿意娶我,他說,再等兩年。我問第二個男子,可否娶我,他說,你聽話,我還是送你入宮。端王是第三個男子,竟主動說要娶我,雖然那時也不過六七歲,雖然只是童言童語、如今他必也早忘了。”
蔡攸心道,看不出來,這女子其實也陷在愛恨癡嗔里。
張尚儀則饒有興致地盯著蔡攸:“這就是執念。你和你父親,沒有執念嗎?你父親想做首相,想得抓心撓肝的。你呢,你沒有考中過進士,為此耿耿于懷,連我做個素蟹粉包子招待你,你都會聯想到自己只是靠門蔭授官,名不正言不順。”
蔡攸哈哈一笑:“對,阿姊教訓得是,我們男子呢,執念多為名與利,你們女子呢,執念總在一個情字。無妨,無妨,執念讓我們越來越能征善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