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尼?”邵清喃喃嘀咕,“此前養父給我的人,在開封城結交些廂軍軍士時,聽說過這個名字。唐時的三夷教,景教與襖教之外,似乎就有個摩尼教。唐武宗會昌年間滅佛,這些外來夷教也受波及,漸趨湮滅。不過,既然如今廂軍中還有人信這個,莫非又有復燃之相?”
姚歡道:“我有幾次在市肆中采買肉食時,遇到辛勞菜販模樣的老嫗,勸我食素、戒欲,如此方能升入光明之境,又說了一堆大神,名字拗口,我只記得他們尊崇波斯人摩尼的訓導。”
邵清聽出她的口吻色彩,柔聲問:“你對此頗為厭惡?”
姚歡道:“起先談不上厭惡,你編你的故事,我聽聽便罷。我不信滿天神佛、中外先知、前世將來的說法。但有時,這些摩尼教徒拉攏不成,旋即破口大罵,詛咒我若不吃素食菜、侍奉摩尼,就會腸穿肚爛、不得善終。”
邵清大駭:“便是我們契丹人從前信奉的薩滿巫教,也不會如此。”
姚歡心說,有甚稀奇,大宋底層百姓,或者哪怕小吏,都太苦了,佛教溫和,道教超脫,未必真的能釋放他們的茫然與苦痛。而那些被官府蔑稱為“夷教”的,卻懂得構筑宏大而進取的世界觀,輔以雷霆手段,十分厲害。要不然,二十年后方臘以摩尼教組織領導的民變,緣何能橫掃東南?
方臘變亂,攻下州縣后,亂軍凡得官、吏,不問既往,哪怕僅是府衙所雇的一介書吏,亦恣行殺戮,斬斷四肢,探取肝肺,或置于鼎上熬取人油,或釘在樹上練習箭矢,屠七州四十余縣之時更是不分官民。
吃素?
這樣狠戾殘暴,哪里像是吃素的?
她遂與邵清道:“這個教那個教,歸根結底不就是‘控人身心’四個字么?然后呢,又指揮著教徒們,去試圖控制別人的身心。無非,有的還會講幾句眾生平等、信不信隨緣,有的則不許你不信,更不許異教徒的存在。故而,我疑心,敢于對簡王行瘋魔之舉的,并非尋常的吃齋念佛之人。”
邵清嘆氣:“我不信薩滿,亦沒有皈依佛道之心,對唐人口中的三夷教,更不想沾。我來中原這許多年,倒是覺得,唯有儒家,值得一投。儒家看向塵世中當下往來的蕓蕓眾生,辨別何事能為他們帶來實實在在的飽暖福祉。”
姚歡對此不置可否。
儒家與儒術,還是有差別的,方今之世,朝堂臣子,在野文士,大多精研的,不過是君君臣臣的那一套儒“術”罷了。
她起身披衣,對身邊人莞爾道:“不說這些了,我給你做早膳去,今天吃火腿蕈丁面疙瘩,姨母教我做的,又叫貓耳朵。”
數日后的一個清晨,姚歡用襻膊扎起袖子,在灶間忙碌開了。
來到北宋幾年,運營過早餐店,姚歡已經習慣了雞鳴即起的作息。
只是,這一回,她身處的,是簡王府的膳房。
趙似的箭鏃被取出的翌日,邵清循例去復查傷處,小王爺終于想起來讓鄧鐸賞賜邵清,卻也老實不客氣地問邵清,能否再帶一屜他家娘子做的饅頭來,因自己覺著,那豬肉饅頭,比王府的羊肉面食好吃。
鄧鐸瞧出邵清醫術精絕、心性淡泊,更想到此人為蘇頌門下、又受官家贊譽,將來從太醫局升至內翰林,進了御藥院也未可知,那也算得皇家信息的樞紐之一。
鄧鐸既起了結交之意,遂推波助瀾地建議,左右邵清要來檢視箭傷、開方配藥,不如帶著姚氏在府中住三四日,讓府里的廚娘將饅頭的做法學了。再者,食材原料都由王府采買,安托些,也免得府中的都知去宮里朱太妃跟前嚼舌頭,說簡王不慮規矩,愛吃外頭的東西。
邵清回宅與姚歡一合計,姚歡欣然同意。
從慈幼署一事來看,簡王年紀不大,卻已頗顯幾分兼濟天下的端方仁義,給這樣的少年做點兒好吃的,姚歡心甘情愿。
不僅心甘情愿,而且要主動加戲。
小王爺不是喜歡吃肉么,不是喜歡吃烤得焦的饅頭皮么,沒問題,爆漿生煎送上。
熱氣氤氳的灶間里,簡王府的幾個廚娘圍在姚歡身邊,學藝。
“豬皮要選豬背部位的,皮上一點肥肉都不要留。”
姚歡一面與廚娘們解說,一面平刀向外,修干凈豬皮,只剩那薄薄的淺粉的一層,扔到加了花椒、漢蔥和生姜的沸水中,汆燙至皮的邊緣卷起、皮色成為淺珊瑚色。
姚歡將祛除殘余油脂和血末的豬皮撈出,切成小塊,再換一鍋凈水繼續煮。
“一斤豬皮配兩斤井水,敞開鍋蓋,灶火壓一壓,莫沸騰如涌泉似的,水滾起來后的泡泡,好像魚眼般大小即可。”
“姚娘子,煮多久?”
“約莫小半個時辰,煮到豬皮湯大概只在這小半截鍋底之處,就可以倒出來,用笊籬過濾。這個季節,你們將肉皮湯碗放到外頭去,它很快就凝住咯。”
姚歡指派其中一個廚娘去盯著肉皮湯、莫讓豬皮糊鍋,自己則又開始調制生煎包子的肉餡。
一斤肥膘、三斤后腿肉,剁成肉糜,加入蔥姜汁、沙糖汁、清醬汁、鹽,碼在海碗中。
攪打肉末時要同一個方向,搗至肉末表面顯出一層亮瑩瑩的膠感之際,再抓起肉糜團子,在砧板上用力摔打幾次,將其中的空氣“摔”出去,肉餡能粘得更緊,吃口更彈嫩。
“姚娘子,這是你要的老面。”
廚娘見姚歡處置完畢肉餡,又遞過來半顆松球大小的面團。
“老面”就是已經充分發酵的面。
此世之人,尚未掌握馴養酵母菌的食品工業技術,除了南方婺州等地利用酒酵母做饅頭外,大部分地區發酵面食,借助的乃是空氣里本就存在的野生菌絲。
暴露于空氣中較長時間、已含有較多酵母菌的面團,則可用于加速新面團的發酵。
姚歡將面粉倒在盆中,加入兩倍的水,與那小坨“老面”一道,揉搓成面團。
“這道叫做生煎的點心,皮子不必像饅頭那般發得都是孔洞,生煎的外皮,講究薄、韌,故而,一來水不可加多,二來醒面不可太久。”
灶臺那邊,看管肉皮湯的廚娘,依著姚歡的吩咐,瀝出熬得濃稠的湯汁,端去室外。冬月季節,不消一時半刻,湯汁就凝住了。
眾人贊嘆:“好像琥珀,又似琉璃,真好看。”
姚歡笑道:“主要還是好吃。”
她挖出肉皮凍,切成一顆顆晨露般的細小顆粒,撒入肉餡中,拌勻。
這點工夫,面團也發夠了,拉扯起來有回彈之力。
姚歡發動幾個廚娘,搟好皮子,包入肉餡。
一旁的案幾上,擺著平底大鐵鍋。
王府不差錢,也不差供應商,前日加急打一口平底鍋,還是能做到的。
“生煎包子,我們又叫油、水煎,冷油涂鍋,碼放包子,褶口朝下,利于火氣入內,催熟肉餡。坐上文火,一面油煎,一面灑冷水,每灑一次冷水,便要蓋上蓋子幾息,默數二十,開蓋再灑水。如此往復五六次,最后一次灑的不是水,是蔥花與白芝麻…”
姚歡娓娓道來,很快,她的嗓音,被平底鍋中嗶啵作響的油水爆裂之聲,掩蓋不少。
“哎呀,我自小就愛這樣的聲音。”一個廚娘道。
她身旁的伙伴連連符合:“是哩,我覺著比府中樂部的絲竹管弦都好聽。”
又一個道:“還有大油鍋炸的哧哧聲,旺火快炒的嘩啦噼啪聲,燉湯的咕嘟聲。”
再一個道:“切菜的聲音也美呀,噔噔噔,咚咚咚的。”
這幾個廚娘,實則就是王府的小婢女,瞧著都還只十五六歲,但分明對下廚是真愛,聊起做菜的話題,不僅嬌音悅耳,口吻亦是歡快得很。
姚歡亦開心地與小姑娘們說笑:“如此愛做好吃的,將來娶你們的男子,真是好福氣。”
這個清晨,簡王府的頭一鍋生煎包子,便在如此美好的煙火氣中,誕生了。
趙似的榻邊,邵清為他換好敷料時,梁若甫引著姚歡與一個廚娘進得屋來。
“簡王,姚娘子說,這個包子里頭,有一窩肉湯,殿下吃的時候,先咬破一小點面皮,從小口子里吹吹氣兒,待湯汁涼些再吸,當心燙著。”
梁若甫扶著趙似下榻,坐于桌邊,侍候他吃生煎。
現出爐的一盤生煎,冒著裊裊熱氣,一個個圓嘟嘟如雪球,頂端小蔥花碧綠、芝麻粒油亮,底部微焦的褶子則透著增加食欲金色。
趙似依著梁若甫所言,輕咬一口,吹得幾息,再將雙唇吮上去,頓覺舌尖教一股脂香四溢的鮮湯結結實實地潤澤了。
“怎地做到將肉湯封在里頭?”趙似咂吧著嘴問。
姚歡道:“將肉皮熬湯后凝成凍,切丁包入肉餡內,遇到油煎的熱氣,皮凍化開,就變作一汪鮮湯。”
“妙法呀!”趙似贊道,“肉餡也美味。”
“這生煎的餡料,還可以應著季節來。早春在豬肉里加入薺菜或韭黃,初夏用抱籽河蝦仁,中秋改成螃蟹,如今的近冬時節,還可以試試鱔魚火腿,冬月的鱔魚,肥腴得很。”
姚歡一道道數過來,惹得趙似撫掌附議:“包子饅頭,還是葷腥餡兒的好吃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