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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9章 我愛平底鍋

  張尚儀啜飲幾口茶,又想起一樁事,問蔡攸:“那把刀,就尋不到了?”

  蔡攸也正煩惱此事。

  一月前,曾緯發現苗太醫藏匿的柳葉刀在蔡攸家奴身上后,張尚儀知會了蔡攸,讓他將這行事不知輕重的家奴,趕緊處置了。

  蔡攸當然照做,只是,弄死了人,卻沒拿回刀。

  “尚儀,小弟先以尋常口吻,閑閑問能狗奴,刀怎地換了一把,他說有一日在外頭吃醉酒,便不知怎地丟了,那樣一把好刀,他亦心疼。隨后我才突然發難,以他妻兒的性命威脅于這蠢貨,讓他將刀交出來,他仍是說丟了。想來,不是誆我。”

  張尚儀眉頭擰了擰,很快便松開,寬慰蔡攸,又像是安撫自己,緩緩道:“嗯,吾等也不必因此惶惶然坐立不安,官家并未暗中叮囑皇城司追查。”

  蔡攸忙附和:“是,官家如今,最在意的,只怕是小皇子茂吧?”

  張尚儀冷笑:“官家倒是想多生幾個皇子,內廷嬪妃也不算少,奈何官家這般年輕,自己身子卻越來越不爭氣,御藥院急得像沒頭蒼蠅…”

  蔡攸一臉促狹,說話愈發無所顧忌:“還好小弟領的是裁造院,不是御藥院。那些個太醫可真不容易,又要給官家開治心疾的安神方子,又要給官家開壯陽的方子,這倆藥方,嘿嘿,分明是反的嘛。”

  張尚儀不再接蔡攸的猥瑣之語,兀自沉思。

  簡王府給客卿準備的小院里,姚歡以手支頤,正在看邵清用惠夷槽碾磨藥材。

  “王府的廚娘和其他內人,對你可有倨傲?可還客氣?”邵清柔聲問。

  他知她不是那種在意高門臉色的心性,但他尊重她,自是不愿旁的人亦無禮怠慢她。

  姚歡想了想,道:“比客氣二字還好得多。我覺得,他們不論男女,雖囿于這方宅院,卻并不似我在宮中當差時看到的那些人,好像身上始終被綁著繩索一般。簡王府的人,心境和順,對上對下無非禮儀有別,實則都透著溫善,比只因我是你這救命醫官的家眷、而對我客套恭敬,更教人舒坦。”

  邵清纖長的手指靈活地將藥材分類包入紗布中,一面應著:“確是如此,上梁正,則下梁直。這幾日住在此處,我竟有似曾相似,好像回到燕京城養父的宅子里。其實園林造景、器物擺設都大相徑庭,只是府邸內的氣象令我熟稔。善待仆婢的主人,所得善果,原都是一樣的。”

  他歇一歇,又道:“不過,梁園再好,難比自家。我還是想快些回到我們青江坊的螺螄殼里去…在此處畢竟是做客,當真有些,放不開手腳。”

  他說這兩句話,驀然切換到了香艷的主題,但講出來時的神情,仍似罩了一層淡然的敘事外殼,還斯文地引個典故,好像聽者若想歪,乃因自家的心歪了。

  姚歡若無其事地笑笑。

  我一個現代來的小姐姐,我倆又是光明正大的夫妻,我會對你的逗梗忸忸怩怩?

  她于是也面不改色道:“是的,你做完這些給簡王調理的湯劑藥包,我做完簡王請段小王爺來吃的家宴,我們就回去,做該做的事。”

  大理小王子段正嚴,護衛蘇轍回到京城后,不僅拜在蘇轍門下,還因向趙煦奏明身份,而獲得了帝國天子特別的關照。

  趙煦在軍事外交上,是個與祖母宣仁太后截然不同的強硬派,所以他在親政后,對于向大宋出售馬匹和銅鐵礦石資源的大理國抱有好感。

  他囑咐兩個同樣未到弱冠之齡的弟弟——端王趙佶與簡王趙似,多與段正嚴交游,替趙家好生行一番東主之禮。

  數月下來,和流連丹青茶經、熱衷于王府舞樂的端王趙佶比,段正嚴覺得,簡王趙似出則騎射、入則讀書的招待方式,更令自己喜歡。

  得知簡王冬獵時被歹人所傷,段正嚴翌日即登門探傷,見到竟是邵清在為簡王診療,才放下心來,歡然敘舊。

  趙似瞧出段正嚴與邵清談得甚是投機,暗道,果然人以群分,塵寰里來去,彼此總要在心性氣度上是同一類人,方能從相遇到相善。

  于是,這日,傷勢越發向好的趙似,請段正嚴再來府中小聚。

  令邵清與姚歡驚訝的是,隨段正嚴踏進簡王府的“跟班”,竟不是那四位皇家護衛,而是另外兩位故人。

  “楊娘子?”

  姚歡一眼認出跟著段正嚴的婢女,乃是當初在筠州隨父親盜取官鹽、救援鄉親的楊紅玉。

  但她身邊立著的男子,看眉眼不太陌生,姚歡卻一時想不起來。

  段正嚴將這滿面局促的男子推到邵清與姚歡跟前,佯作沉肅之色道:“在江上打劫時如狼似虎的,現下成了瘟雞一般。快與官人娘子賠罪!”

  邵清與此人目光相觸,終于醒悟過來:“你是那,鐘家幫水匪的三當家?”

  男子羞慚地躬身作揖,又看看楊姑娘,方向邵清與姚歡道:“小的,叫吳翰,爺娘取這個名字,原指望我能讀書科考,有一日得入翰林院。奈何青苗法實施后,農人愈發失了活路。爺娘積勞成疾,前些年過世,小的科舉亦未中,只得往筠州去尋有婚約的楊家,半路一時激憤難抑,投了鐘家幫。原想著,做幾年水匪,攢些快財,速去筠州,不想幫中幾個當家的,行事越來越不堪,棄了只劫財、不劫人的規矩,譬如遇到你們的那一回…”

  段正嚴截住他的話,點頭道:“嗯,那回,我與邵兄均看出來,你與匪幫那二當家,不是一類人。”

  段正嚴遂長話短說,告訴邵、姚二人,自己依著大宋律法,替楊紅玉父女以黃銅贖罪后,紅玉提出為小王爺做其游歷中原時的仆婦,且言明自己有婚約在身,絕無他想。段正嚴覺得宋人這不愿白欠人情的作派,倒也彰顯禮儀之邦風范,遂欣然應允,帶著她一路北上,孰料在江州船碼頭,竟遇到了脫離匪幫、正在拉纖謀生的吳翰。

  “君子成人之美,我見他二人好容易重逢,豈可又拆散鴛鴦,干脆一同帶來京城。吳翰在長江之上,都能將船撐得穩如平地,開封城這段汴河于他來講,還不是小菜一碟?我便好人做到底,出錢替他賃了一只小游船,讓他平日里招攬客官,掙些船資。”

  聽段正嚴道盡原委,姚歡不免感慨,大理小王子真可算是達則兼濟天下的富二代典范了。

  段正嚴,卻并無幾分得瑟自己是救世主的作派,此事翻篇便好。

  他今日的興趣,更在于簡王庭院中,架起的大灶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平底鍋。

  趙似身披御寒裘氅,也來到庭中,與段正嚴說笑道:“前幾回帶你去金明池狩獵,打了野味便直接架在樹枝上烤來吃,未免粗陋了些。今日仍是不拘于室內開席,但烹煮的菜式,可講究得多。”

  段正嚴看到姚歡已指揮簡王府的廚娘生火捧菜,于灶邊忙碌開來。他自己是個饕餮行家,也在筠州嘗過姚歡手藝,此刻見到新穎的炊具,越發期待。

  畢竟冬寒漸濃,趙似又尚在養傷之中,體弱、陽氣不足。

  故而,露天開宴,姚歡借鑒了后世鐵板燒的思路,多用平底鍋現煎肉食與蔬菜,趁熱佐酒而食,再以熱騰騰的參雞湯相伴,令食者的胃中始終溫暖,身體才舒服。

  適合平底鍋的菜式有不少。

  一是鮮蝦筍丁煎釀茄盒。蝦仁與焯過水的冬筍丁一同剁細,調上開封特有的西瓜豆醬拌勻。茄瓜切成薄薄的圓片,兩片茄瓜夾一層蝦仁筍丁,掛上雞蛋面糊。平底鍋中油熱,茄盒碼放整齊,兩面煎熟即可。

  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還有一道肉糜煎釀豆腐。此世的豆腐質地緊實、不易碎散,因而能在切塊后挖成盒子狀,往里頭填塞肉糜,與茄盒一樣煎制。

  再有一道更像后世鐵板燒的菜式,乃是兔里脊肉絲炒綠豆芽。兔肉纖維細嫩,上鍋烹熟的時間,與綠豆芽差不多,適合一同在鐵板上翻炒。

  因知段正嚴要來,姚歡還特意準備了一筐蘑菇。按照小王子當初在船上交流美食經時所言,姚歡將蘑菇柄摘了、另行煮湯,菇帽倒過來碼放,不用油,只將蘑菇柄煮出的鮮湯后淋一些在鍋中,防止蘑菇焦糊。如此煎煮少頃,蘑菇帽子里果然積聚了滿滿一汪菌汁。

  將這樣一大盤蘑菇上桌,食客趁熱吸吮了保留著本始鮮潔之味的菌汁后,再將菌帽往那調上清醬汁的蓼茸碟子里蘸一蘸,吃在嘴中,姚歡先頭試過,頗有后世松茸刺身蘸取芥末的口感。

  段正嚴性子天真爽朗、不拘虛禮,見了這盤煎蘑菇,已欣悅不已,嘗了幾個后,更是大剌剌地與趙似道:“簡王,這道菜,是我教姚娘子的,我這學生悟性甚高!”

  因又轉向邵清,舉起酒杯,露出“便宜你了”的表情,開心地一飲而盡。

  至于今日的點心,除了生煎包子外,姚歡還復刻了“煎餅果子”和西式早餐“Omelet”的結合版本。

  面粉、綠豆粉與雞蛋液調成糊,在平底鍋中攤開,先撒一層芝麻,再撒入蒸熟切碎的婺州火腿丁、汆熟的水芹末、胡蔥碎粒,最后鋪上掰碎了的開封城特色薄脆馓子,揮動鏟子翻裹成卷,再用長刀切斷上桌,保證食客夾取方便,保持食用的儀態。

  段正嚴吃得心滿意足后,自是對那些平底鍋越發生出了探究的興致。

  趙似道:“若不是姚娘子要做生煎包子這樣點心,我也未想到,鐵匠鋪能打制出這般炊具。”

  姚歡請王府廚娘去洗凈一個小平底鍋,拿來給段正嚴看。

  小王子不愧是西南鐵礦產區來的,參研一番道:“炊具,其實與兵戈一樣,煉制過程中不炸,便可鍛造出這般寬闊的面板出來。”

  邵清道:“我研讀沈經略使(指沈括)的《夢溪筆談》,見其中記載,磁州不僅燒窯出瓷,且能尋到一種含有‘真鋼’的鐵石。據沈公所言,鐵中有鋼,若面中有筋,耐得久鍛不崩裂。”

  趙似贊許道:“你們見識甚廣,故而切中肯綮。我府里頭常去打造炊具的鐵匠坊,就是磁州來的打鐵世家。”

  那一頭,接了趙似提議,姚歡回到灶邊,繼續做煎餅果子給簡王府的仆婢們吃。

  邵清望著她全情投入在廚事中的模樣,向趙似道:“可否請簡王告知那磁州鐵坊的名號,我也去打兩口鍋,給娘子在家中和飯鋪中用。”

  趙似差點就脫口而出“何必如此麻煩,這些鍋子,你們挑幾個回家就行”,忽地想到此語恐有些貴胄之家居高臨下的施舍之氣,不太妥當,遂喚來梁若甫,將鐵匠工坊的店址說與邵清聽。

  城東這家叫作“崔氏黑金坊”的鐵藝鋪子,前店后廠,規模頗大。

  接慣了京城貴胄家的炊具訂單,從掌柜到小伙計,見邁進店來的邵清,是個生面孔,一身尋常青衫,只不咸不淡地拱供手。

  邵清還禮,問道:“簡王府數日前,來打了四五口平底鐵鍋的,可是貴店?”

  到底是商戶,心氣兒機靈,小伙計聞言,與掌柜對望一眼,面色立時好看了三分:“正是小號。”

  邵清誠懇地夸贊道:“鍋子都試了,貴店真是好手藝。那樣的平底鍋,在下要定一百只,十寸的四十只,十五寸和二十寸的各三十只。”

  掌柜登時臉色都變了。

  四五百貫的大買賣吶!

  他滿臉堆笑道:“哎呦,官人好大氣魄!不與官人吹牛,汴京城中,能接下這單子的,只有我磁州崔家了。不過,若非太平盛世,我們也接不下來,老家的鐵石,都要打造兵戈呢。”

  邵清不多言,掏出契紙:“這是楊家牌樓街升泰柜坊的,一百貫,可夠定錢?”

  “夠,夠。”掌柜的搗頭如蒜。

  “好,盡快去提錢吧。開工也抓緊些,我們過完年,就要。”

  “使得,使得!磁州離汴京城不算太遠,現下去取料,來得及。”

  邵清告辭后,掌柜的捧著錢契,興沖沖地走入后院,對著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道:“少東家請過目,今日開了個大張。”

  男子瞥一眼契紙,又將目光落回自己手上正在把玩的匕首上,微有些落寞道:“大宋最好的鐵石,就數我們磁州的了,卻也難以冷鍛,也就打個鍋子還行。這把絕非凡品的刀,不知是用的何處鐵石…”

大熊貓文學    大宋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