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魏軍騎眾殺入長安城內所引發的騷亂,也已蔓延至皇城宮闈一域。不但后宮嬪妃,內侍宮女都已亂作一團,就連負責把守皇城禁衛的御前軍旅眾多士卒面露慌懼之色,顯然也無意奮死抵抗下去。
內宮當中,從睡夢中驚醒的朱友貞慌忙奔出一探究竟。然而聽聞魏軍奪下長安城關,乃至已殺散擒俘城中大半梁軍將兵的消息...他面色唰的變得煞白,踉蹌的臉退了幾步,旋即便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即便朱友貞下意識的還想站起來,可是他的身子便如灌了鉛一般。而皇城當中,而慌忙前來報急,少數尚還履行自己戎衛梁國帝君職責的宿衛軍校見了,也連忙上前去攙扶。只是朱友貞仍舊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臉上也瞧不見半點血色......
“陛下!魏人既然已攻占外城,再留在宮城當中,也無異于坐以待斃。臣愿率領麾下軍士護衛陛下拼死突圍,眼下十萬火急,再遲疑不得,還望陛下速速決斷!”
梁國宿衛軍旅當中,如今官居控鶴都都將的皇甫麟趕忙上前,并向朱友貞急聲勸道。
樹倒猢猻散,如今非但把守長安的梁國軍旅,戎衛皇城的御前部眾大多將官士兵深知大勢已去,也都有要自保的打算,當然不會為了朱友貞這個很快便要成為亡國之君的主子枉然送命...然而這皇甫麟卻是個例外,他也是個認死理的人,對朱友貞仍是忠心耿耿,哪怕如今長安陷落,梁國將亡,皇甫麟也仍是對朱友貞唯命是從,意圖護衛他的主公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然而聽皇甫麟疾聲說罷,朱友貞的眼角狠狠抽搐了幾下。已是萬念俱灰,他搖了搖頭,隨即口中喃喃念道:
“走?還能往何處走?長安城既已被攻破,魏國又何必答應朕的請求?完了...都完了...縱然能茍延殘喘一時,終日擔驚受怕,早晚終究難逃一死...比起眼下刀斧加身,還要掙扎下去等死的滋味,才更讓人摧心剖肝啊......”
皇甫麟聽了,更是心急如焚:
“可陛下又豈能落入魏人手中?但凡保住龍體圣安,陛下韜光養晦,也未嘗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只怕皇城城關隨時也要為魏軍攻占,望請陛下振作,由臣抵死護衛,盡快突圍出去!”
朱友貞聽了,又是慘然一笑:
“東山再起?沒機會了...今日方知,當初父皇為何沒有擇選朕為儲君,這個皇位,本來也輪不到朕來坐...更是朕無能,丟了父皇打下的江山社稷...即便茍活一時,與行尸走肉也沒什么分別。
不過有一句話,你的確說得在理...魏帝也不會容下朕這個亡國帝君,而無論如何,朕也不能落到魏人手中......”
朱友貞幽幽的抬起頭來,直勾勾的望向焦急等候的皇甫麟,又瞧了瞧他身后一并撞入宮廷急報的三名軍校,以無比悵怨的語氣又道:
“如今卿尚能統領的御前兵馬,想必也已是數目微薄,又如何能護衛朕突圍得去?也不必那般徒勞費事了...且先命麾下將校退出宮去,與其余宿衛軍士在外等候,朕...有重任要單獨相托于愛卿......”
“陛下!如今燃眉之急,也決計拖延不得!即便方今控鶴都僅有數百兵卒由臣統領,可是我等拼死也要戎衛御駕脫險!但有旨詔,臣固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也望陛下先行隨我等動身,待奔出長安后再下達敕命不遲!”
“...我大梁國祚將絕,而你也不肯奉朕這個亡國之君的旨意行事么......”
“這...微臣怎敢抗拒圣意?”
皇甫麟不得已,只能喝令追隨入宮的三名軍校退出去,與其余兵卒一并在殿外等候。而那幾個軍校面面相覷,神情愈顯焦慮,但終究也只得從命退出宮去。
空蕩蕩的大殿當中,只剩下朱友貞、皇甫麟這對君臣的身影在搖曳的燭火下相對矗立,氛圍也顯得格外的壓抑。現在的朱友貞,看上去便已像是丟失了三魂七魄的軀殼,他神情木然,直勾勾盯視過去,忽的竟開口說道:
“不止晉國河東李家,與我朱氏宗室有深仇大恨,朕與魏國亦是世敵,魏、晉兩方既然素來聯手意圖滅我梁國社稷,想必為魏軍擒執之后,朕也將被當做人情交由晉王發落......
與其落到敵人、世仇手中受辱,所以要托付于卿的重任...便是取朕性命,如此起碼能落得個痛快的死法,是朕無能,終究要國亡家破,愧對父皇,也合當以死謝罪。”
“什么!?”
朱友貞語調失落陰沉,可是皇甫麟卻好似耳畔邊炸了個響雷。他呆愣在當場,過了良久,才又悲戚的疾呼道: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臣又怎能做出弒君那等大逆不道的歹事!?即便是抗拒皇命...乞請陛下莫要尋短見,而臣...也斷然不能從命!”
朱友貞卻嘿嘿冷笑了幾聲,如今他這副模樣,也與孤魂野鬼沒什么兩樣:
“卿方才不是還說朕若下旨,縱然赴湯蹈火、也是在所不辭,怎的這轉眼間便要食言了?是啊...卿不肯下手...而將朕擒執住獻于魏人,這可是大功一件吶......”
皇甫麟聞言,心頓時似被無數鋼針刺穿,胸腔內滿是股悲忿憋屈的郁郁之氣,似乎使得他無法呼吸...胸腔起伏的愈發激烈,忽然皇甫麟大吼一聲,又忿然道:
“抗旨不遵,罪當死!臣既不肯遵從陛下旨意,合當自裁,也唯有如此,才能以死表明心跡!”
皇甫麟忿聲喊罷,他腰挎的鋼刀已嗆啷出鞘,雪亮的刀鋒撩動,眼見要搭在脖頸上便將用力一抹...然而這個時候朱友貞忽然動彈起來,他疾步上前,竟伸手握住刀身。鋒刃切割指間肌膚,鮮血開始順著指縫流淌出來。
而朱友貞切身體會著血肉被割破的痛楚,不覺兩行眼淚順著臉頰緩緩流下,他直視向滿面驚愕的皇甫麟,又凄然念道:
“痛,當真好痛...朕果然懦弱,怯于自我了斷,也唯有假手于人...當年朱友珪弒殺父皇篡奪皇位,而惹犯眾怒,朕方才得一眾舊臣支持,揮師攻入長安,朱友珪走投無路,便勒令麾下爪牙取他性命。
朕追廢朱友珪為庶人,從宗室除名,也再不會認他做二哥。然而萬萬沒有料到,這卻又輪到魏軍殺入長安,而朕也要與朱友珪落得同樣的死法...而他為何不敢自戕,而非要由屬下動手,朕如今也已徹底明白了......
愛卿肯以死明志,確為我梁國忠烈...可如今這等形勢,我梁國社稷終將覆亡,也無中興重振的指望...朕生無可念,更不愿為魏、晉那等世敵大恨擒俘住,只是當真怯于自戕,眼下也唯有愛卿可以助朕做個了斷...非是你犯下弒君大罪,而是朕一心求死,乞請成全...而愛卿卻仍是不肯么......”
聽自己竭忠效死的主公吐露心扉,泣訴過后,驚詫惶恐的皇甫麟呆立片刻,也已是熱淚盈眶。又經歷一陣死一般的沉寂,他不禁痛哭出聲來,再望向哀痛欲絕的朱友貞之時,皇甫麟狠狠的咬了咬牙,終究還是用力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