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韋莊返回到先前飽受李茂貞縱兵摧殘的長安城,得知朱溫雖然揮軍在外,但也調撥心腹部眾,仍以保駕為名押解著皇帝返回國都。
然而韋莊與長安另外朝中閑散小官,以及一些百姓跪迎車駕儀仗,而山呼萬歲之時。李曄的反應竟然是大驚失色,而哭喪著臉對迎接圣駕的臣民大聲疾呼道:
“勿呼萬歲,朕不復為汝主矣(按《資治通鑒》史載所述)!”
韋莊驚愕抬頭,眼見非但是皇帝一人,車仗當中眾多公卿朝臣面色驚懼。而就在皇帝的龍輦車輿兩側,分明有宣武牙將聽得周圍高呼皇上萬歲的聲音入耳,他們神情陰狠,毫不忌諱來回張望的眼神里,也透著一股恫嚇的煞氣......
從那一刻起,韋莊也意識到李曄從李茂貞手中被朱溫奪去,恐怕是出了虎穴,卻又入了狼窩,甚至處境只會更加凄慘險惡。
“終南山頭凍殺雀,何不飛去生樂處...朕以后命途,不知竟落何所!”就算返至宮中,通過內侍,也依然有李曄悲嘆自己處境的言語傳出。如今的大唐國度長安城,也仍被一股恐懼的氛圍所籠罩,正當滿朝公卿惶惶而不能自安之際,朱溫也已然出手了。
朱溫的侄子朱友諒,先是以皇帝詔令的名義,誅殺丞相崔、京兆尹鄭元規等朝臣。以韋莊的才識,當然很清楚幕后黑手又是哪個,也立刻想到恐怕針對唐廷朝堂的清洗,這才剛剛開始......
李天衢也知道韋莊過往的倔脾氣,本來屬于鐵桿的挺唐派,篤定了就是要到日漸式微的朝堂做官,哪怕耗費了幾十年的光陰仍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但是他還并沒有死忠到唐朝覆滅,便會以死殉國而盡忠烈臣子名節的那個份上。
所以按韋莊原本軌跡,他奉旨前去調停的目標西川王建,哪怕不遵從皇帝李曄的詔書與東川罷戰,仍舊要吞并顧彥暉的地盤占據兩川之地,甚至還軟硬兼施的扣下了他...韋莊仍舊抵死不肯接受王建的招募,但是也沒有以死明志,而是考量到長安時局愈發動蕩,而留在蜀地靜觀時局的變化。
堅持了幾十年的目標,哪怕倍受挫折也從來沒有動搖過,但是畢竟有些事,也須眼見為實。無論史載還是如今的韋莊,也意識到了僅憑他一人,終究是難以挽回大唐社稷頹勢...一個人堅持了大半輩子的信仰一旦崩塌,也就很難再維持過往幾十年如一日的堅持。所以韋莊當然不會為已表露出愈發圖謀不軌的朱溫效力,但是的確也要為自己打算了。
機緣巧合,韋莊本來沒有任何脫離朱溫掌控的借口,然而正好趕上他脅迫李曄賜封李天衢為鄭王,而李天衢偏偏就不會上了那老狐貍圈套的這樁事件。接受禪位、封王,要走禮讓、勸請的套路,韋莊只有趁著這唯一的機會,爭取到以代表朝廷會見李天衢為名,而脫離朱溫魔爪的機會,這才東奔而來,終于得以來到兗州瑕丘。
而韋莊雖有才名,但現今也只不過司掌勘合宮中所藏書本典籍職事的校書郎,朱溫仍舊忙于戰事,打算逐步清洗的唐廷公卿朝臣,尚不包括他這等官位上還屬于小魚小蝦,快六十歲才剛入朝做官不久的人物,他既會有名義出使入蜀地,那么以勸請名義來瑕丘與李天衢會面,這個機會韋莊還是能爭取到的。
當韋莊把來龍去脈說了個分明之后,他頓了一頓,隨即也終于說出了他此行前來的另一個目的:
“方今梁...朱全忠挾制天子...方今皇綱失統、社稷淪喪,更恐朱全忠不甘心只把持朝政,倘若他有篡位野心,則陛下危矣!李節帥,您既然坐擁數鎮,手握雄兵,可又愿意興義師,聯決諸鎮,以討伐逆臣亂黨?”
李天衢聞言不動聲色,只是悠悠的回了句:
“端己公的意思,是要我做那被關東諸軍推舉為盟主討董的袁紹袁本初?可他后來結果如何?而按您以為,我與朱全忠,孰強孰弱?”
“這...”韋莊被反問得不由一怔,而李天衢嘴角微翹,噙著一抹冷笑,又侃侃說道:
“多少年來,我固然苦心孤詣,殫精竭慮的做大到如今這般聲勢。可是朱全忠起于群盜,狡猾多智,極善于擢拔任用才干,麾下自是良將如云、兵強馬壯,兼并眾鎮疆土,統掌治下軍州也勝我許多。端己公可以說他是包藏禍心的亂臣賊子,可要真要到了與朱全忠勢不兩立的時日,我與他之間的戰事,必然將會是曠日持久。
如此折損我麾下兵馬,治下黎民又要受戰禍波及,而端己公勸我現在仍要就救駕的名義討伐朱全忠,唐廷社稷就安穩了?自黃巢殺過潼關之后,連同先帝與方今在位的皇上,又已經幾次奔亡逃出國都?又有多少次被權臣給挾制住?當年李克用勤王救駕,卻為何連皇上的面都沒見到,便又班師返回河東去?就連李克用也要避嫌,皇帝當時到底還是落到李茂貞手里,枉自勞師遠征,又有什么意義?
靖難勤王,可以,但是總不能連我也要搭進去。就算要與朱全忠為敵,事先我也必須已做好萬全的準備。否則兩敗俱傷,端己公以為又會有多少藩鎮意欲趁火打劫,而對我軍不利?所以我出兵與否,要看時機,救駕救駕,這都救了幾回了?然而去了李茂貞、來了朱全忠,還是那句話,端己公以為我拼著這些年來打下的基業不要,以后唐廷社稷便穩當了?”
韋莊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他當然清楚方今天下諸藩,哪個又肯乖乖的奉從皇帝詔令?而李天衢出兵是情分,不出兵是本分。朱溫又是實力數一數二的強藩,憑甚么那不爭氣的皇帝總是被逆臣拿住,我就得不計代價的去為他善后?
所以韋莊知道李天衢就算會與朱溫為敵,也還要等他權衡時機是否成熟。不過這么一來,朱溫挾制天子、把控朝綱,還要逆亂橫行多久?幾十年來...我終于達償所愿,中舉為朝廷任用...可是如今皇綱不振、京畿震蕩,我回去...卻還有什么意義?
李天衢望向滿面愁容,不由長吁短嘆的韋莊,也適時的勸解道:
“端己公勸說我出兵的心思,我也自然能夠體諒。而我也知道您這些年來顛簸勞碌、浪跡四方,雖然終于遂了心中夙愿,為朝廷所錄用,可是按眼下時局如此,都說君子不立危墻之下...那長安城,您也就不必回去了。”
注:李曄受制于朱溫,按“凍雀唐昭”以形容被懷有狼子野心的權臣逼迫,而走向窮途末路的皇帝典故,本來作詩為“紇干山頭凍殺雀,何不飛去生樂處”。
可紇干山位于山西大同,不是在長安所處的陜西省,因為史載軌跡為唐昭宗李曄會被朱溫挾持逼迫到了洛陽,途徑紇干山才會有感而發。所以文中改動史載唐昭宗李曄史載言語兩處,第一處是將紇干山改做終南山;第二處是將李曄凄然所言的“朕今漂泊,不知竟落何所!”當中朕以后的三個字給改成“以后命途”,因為朱溫牽著李曄鼻子走,但他以后的戰略走向不同于正史。
盡己所能為求嚴謹,所以還是特此聲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