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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怨軍常勝

  “爹,張二叔又派人來求援了。”

  “我知道。”

  “歸義縣城中守軍不多,咱們不去話,張二叔肯定頂不住啊。”

  “我知道!”

  同軍北上兵圍歸義縣,張令徽接連派了三波使者求援,郭藥師既沒有通知其人投降同舟社,也沒有如期派出援軍。

  其子郭安國拿不準父親的想法,卻知道若是歸義縣被同軍拿下,常勝軍就沒有資格跟同舟社講條件了。

  “那咱們怎么辦,跟他們拼了,還是投降?”

  一慣冷靜的郭藥師被兒子問得心煩,吼道:

  “我怎么知道?讓老子靜一靜!”

  郭藥師如此失態,自有原因。

  身處亂世,無根之人便如水中飄萍只能隨波逐流,沒有半點安全感可言。

  由是,這些飄萍一旦得到暫時的棲息地,就會瘋狂吸取營養野蠻生長。

  天祚帝非常清楚依靠僅兩千人的怨軍絕對守不住涿州,三個月前遷怨軍至此時,便許了其部擴編的請求。

  但大遼君臣對怨軍既用又防,朝廷批準擴編兵額僅有兩千,完成擴編后的怨軍一共才四千人。

  涿州四縣,怨軍四部,剛好是一部守一縣,且各部長官皆稱彪官,四部之間互不統屬,以防止其再度作亂。

  只是,經過多年與金人的殘酷戰爭和數次被朝廷鎮壓的洗禮,怨軍早形成了極強的凝聚力,自我認同感極高,諸彪官都清楚必須抱團才能在這亂世求活。

  作戰最為勇猛且頗有智謀的郭藥師最能服眾,由是被張令徽、劉舜仁、甄五臣三位彪官暗中尊為軍帥,相約共進退。

  亂世之中,唯一能給這些無根之人安全感的,只能是掌握在他們自己手中的刀兵。

  郭藥師等人自然不會滿足于手中僅剩的兩千人馬,靠這點人自保都不夠,逮住機會就要再擴軍。

  機會很快就來了,一個月前,天祚帝畏懼金軍南下倉惶出逃,整個南京道都在亡國陷入了即將亡國的兵荒馬亂之中。

  郭藥師抓住機會,以“大遼內亂南朝同舟社必會大舉進犯,涿州之兵嚴重不足,難堪同軍一擊”為借口,恐嚇朝廷派到范陽縣的監軍蕭余慶。

  后者自然也知道同舟社一但北侵,靠涿州現有的四千兵馬,還各自為戰,肯定是不堪一擊,為了自家性命和大遼安全,只能同意郭藥師的建議。

  涿州四縣,人丁最鼎盛時共有十四萬丁,其中歸義縣一縣就占了大半,計有八萬丁,范陽、固安、新城三縣皆只有二萬丁。

  大遼這些年動蕩不斷,大量人口死于戰亂和災荒,各地人丁銳減,涿州自然不可能獨身事外。

  僅憑郭藥師駐守的范陽縣城中的有限人口,根本無法滿足其人擴軍的需要。

  郭藥師便頻繁派出探馬擄掠周邊,以裹挾民壯當兵。

  由是隊伍一擴再擴,僅其人一部,軍卒便達到了驚人的四千之眾。

  短短數月,五百兵馬變四千,也只有戰亂時,才能創造這樣的“奇跡”。

  只是,極速擴編的軍隊戰斗力肯定會跳水,這是必然的規律。

  人還好說點,世道艱難,只要給口飯吃就不愁招不到兵,但兵甲不全的問題短期內卻是沒法解決。

  其實,燕云地區民風彪悍,普通百姓之家并不缺武器,召到兵就會有武器。

  但指揮這些裝備亂七八糟武器且極缺戰甲的士兵打仗,卻是一件風險極大的事了。

  就算以郭藥師的驍勇善戰,也不敢在麾下“軍隊”完成整訓前去和同軍硬磕。

  所以,當歸義縣怨軍彪官張令徽不堪同軍斥候騷擾向范陽縣求援時,郭藥師只能冒著開罪張彪官的風險拒絕出兵。

  無根之人雖然可憐,但沒了家園的牽盼,哪里都可以是自己的根,反較燕京城中救亡圖存的北遼君臣更灑脫。

  正是因為這種灑脫,才讓郭藥師面對金國和同舟社即將侵入南京道,遼國很快就會滅亡的危急時刻,放下所有包袱,一門心思擴軍。

  郭藥師也沒有想到,自己放棄一切顧忌擴軍后,竟然還能收獲意想不到的結果。

  經過一段時間的混亂之后,燕京城中大遼臣子們選出了新皇帝,遼國變了天。

  天錫帝耶律淳登基后,就立即進行一系列人事和兵力部署調整,以期平衡內外力量,擺脫自己作為傀儡的局面。

  其人一面調燕京東面的平州、漁陽、玉田等地兵馬入城,交由耶律大石統轄,以制衡手握城中兵馬的蕭干。

  一面又下詔改怨軍為常勝軍,欲以常勝軍制衡城中兵馬。

  怨軍變常勝軍,不僅是改個名稱這么簡單,而是以詔令的形式將郭藥師等部納入了正規編制的禁軍序列。

  遼國不僅是契丹人的遼國,也是包含漢、奚等族在內所有民族的遼國。

  早年的征戰中,漢軍就曾為大遼的建立和安全立下過汗馬功勞。

  后來,遼國朝廷便仿五代禁軍名號的控鶴、羽林、龍虎、神武、神策、神威等,以燕云漢人為主體,組成了六部禁軍。

  六年前,天祚帝為了補充數次大戰損失的兵力,下詔勸諭燕、平、云三地的大戶,依等第進獻私兵、甲械,組建了二千人員額的武勇軍,也屬于禁軍。

  天錫皇帝除了授予怨軍正規的禁軍編制外,還以“常勝”為這支倍受朝廷猜忌的無根之軍正名。

  并以“郭藥師少壯,貌頗偉岸而沈毅果敢,以威武御眾,人多附之。初以武勇四軍薦授殿直,從征女真,積前后功,故升郭藥師為都管押常勝軍、涿州留守”。

  放開手腳擴軍之后,怨軍獲得正規編制脫去污名,并由四部重新合為一部,皇帝的拉攏之意不要太明顯。

  嚴格地講,耶律淳這一招很妙——前提是早幾年這么做的話。

  當初逃離遼東的難民數以十萬計,才過去幾年時間,現在還能確認在世的,就只剩下了遷到涿州的不足兩千人。

  興許,錦州的某處山中還有幾個遼東逃出來的山賊,前年被耶律余睹分到各地禁軍中的六千人也應該能活下來一些。

  但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占據涿州重新獲得了力量與安全感的郭藥師等人早就找準了自己的定位。

  并且,再也不想回到那片曾讓他們魂牽夢繞的土地——相熟的人都死完了,還回去做甚!

  從遼東的死人堆里一路殺出來,郭藥師等人并不害怕與強大的敵人搏殺。

  但想讓他們為了皇帝的一紙詔令,就再次拿起刀槍為早該滅亡的遼國殉葬,卻是萬萬不可能。

  這些年生死搏殺,讓他們早就看透了朝堂貴人的嘴臉。

  怨軍的名聲已經臭了,就算改成了常勝軍,就算為大遼流盡最后一滴血,在貴人們眼里,他們還是只能利用卻絕不可信任的賤骨頭。

  從到涿州的這一刻起,郭藥師便暗中定下決心,以后只為自己而活。

  這一前提,就是要手握軍隊,手握更多的軍隊!

  只有大量的軍隊在手,才能增加自保的資本,關鍵時刻還可以將自己賣個好價錢。

  郭藥師一面與必滅無疑的北遼小朝廷虛與委蛇,一面尋求投靠南朝同舟社的機會。

  其實,也并不是一定要投靠同舟社。

  如果金軍能馬上南下,只要他們打到涿州,也可以投靠金軍。

  只要不是為遼國殉葬,投靠誰都就行。

  當然,南朝肯定是第一選擇。

  原因也很簡單。

  其一,南朝缺乏強軍,投靠過去能得重用,多的是建功立業的機會。

  其二,南朝有錢有糧富得流油,投靠南朝,就能立即獲得大量的補給。

  有了錢糧,就能再度擴軍,有更多的軍隊在手,又能獲得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補給,如此循環,再不用過這種朝不保夕的生活。

  若是投靠金軍,這些待遇就別想了。

  金國這些年雖然一直在打勝仗,但軍隊裝備和補給比起遼軍來,也好不了多少。

  遼國好歹還有燕云產糧區,金國就只剩下苦寒的遼東了。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郭藥師是不可能投靠金國的。

  其人一旦有了這種想法,更不可能向歸義縣派出援軍。

  郭藥師早就定下決心,只待同舟社的北伐大軍一進入遼境,其人就立即聯系對方,并囚禁監軍蕭余慶等人,獻出手中的一州四縣以換取富貴。

  為此,郭藥師還讓涿州團練使趙鶴壽代自己寫了一道極富感情的投降書。

  在招降書中,郭藥師表達了自己身為漢人,對南朝極為強烈的民族認同感,同時說自己本來對遼忠心耿耿,但遼帝卻報之以怨,降同實在迫不得已云云。

  其人相信同軍統兵之人看到了他的投降書,肯定會被其人忠義感動,并委以重任。

  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同舟社北伐也終于拉開帷幕,郭藥師卻糾結了。

  早在同軍誓師北伐的兩天前,北遼使者尚在歸信縣中談判時,徐澤就安排使者向涿州四縣分別投送了招降書。

  其人開出的條件很簡單:待同軍大軍兵臨城外,常勝軍全員出城接收整編,所有將校經甄別并接受輪訓后再定職位。

  正是這份比照戰敗投降待遇的招降書,讓郭藥師陷入了兩難。

  到底是降,還是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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