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澤剛剛帶著主力離開歸信縣,就收到了時遷上報抓獲左弓企的消息。
其人在之前的談判中故意刺激左企弓,當然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民族自豪感”而故意羞辱遼人使者。
其實,此舉是別有深意。
不同于對同根同源的趙宋地盤進行接收,同舟社對遼國的征服要復雜得多。
攻守雙方既是敵我矛盾,也有歷史糾紛,又涉及到民族和文化沖突,還有第三方勢力窺伺一旁,情況非常復雜。
燕云地區雖以漢人居多,但淪為遼地近兩百年,境內胡風熾烈。
大部分百姓遵循游牧民族的生存法則,畏威而不懷德。
雖然在北伐之前,同舟社就已經預備了大量的救濟糧,以期快速恢復被戰爭破壞的燕云地區社會穩定和經濟基礎。
但在展露同舟社的菩薩心腸之前,必須先施以霹靂手段。
只有讓的燕云百姓知道同舟社是遠勝于契丹人和女直人的恐怖存在,這些人才會真心敬畏同舟社的一切規矩,主動接受社會變革。
所以,徐澤才會極其強硬地給左企弓實際只有一條選擇的兩條選擇,直接封死談判的口子,不給北遼政權任何回旋的余地。
其目的就是為了逼迫北遼君臣在亡國滅種的巨大危機下,放手發動軍民與侵略者背水一戰。
正所謂不破不立。
只有在正面戰場上干脆利落地擊敗了遼國深入動員的大軍,才能讓慣于服從強者的遼人迅速接受同舟社入主遼地的事實。
也只有通過戰爭手段滌蕩遼國南京道內的陳腐勢力,戰爭結束后,同舟社才能更快更高效地完成本地治理和消化。
這其中很重要的一環,就是被北伐軍驅趕著腳后跟亡命狂奔的北遼使者。
得知只是左企弓被抓,副使已經提前與其分道并向燕京趕去后,徐澤便安排人手將左企弓送回歸信縣看押。
大戰已經開始,他沒時間也沒心思跟垂垂老矣的北遼使者斗什么心眼。
遼國歸義縣。
常勝軍彪官張令徽立在城頭,看著城外早已經超過了五千,卻仍在不斷匯集的同軍兵馬,臉色凝重得幾乎滴得出水來。
這一戰,到底要不要打?
早在一個月前,同軍斥候就越過兩國邊境,開始擊殺遼軍探馬。
涿州是怨軍的防區,這些從遼東死人堆里爬出來,又經歷了數年抗金戰火考驗的“精銳”遼軍自然不會在這些打上門來的敵人面前犯慫。
論騎術,怨軍探馬與同軍斥候不分伯仲;
論敢于亡命搏殺,雙方將士也是半斤八兩;
但二者一交手,高下立叛。
相對于怨軍探馬突出個人武勇秀花活,同軍斥候更注重整體作戰。
一個斥候小隊就是一個完整的戰斗單元,不僅分工明確,而且武器齊全,長槍短刃角弓小弩等等,應有盡有,遠近皆宜,還人人披甲。
即便與金人仆從軍的探馬交戰也能打得有來有回的怨軍探馬,面對同軍斥候小隊時卻被壓著打。
幾次小規模的沖突接連落敗后,怨軍探馬自知不敵,主動縮小了己方活動圈。
但同軍斥候卻得勢不饒人,步步緊逼,進一步擠壓怨軍探馬的活動圈。
彪官張令徽無奈,只能指示麾下嘗試設伏。
不知為何,伏擊竟然被同軍斥候小隊提前發現,很快就召來了本方的接應部隊。
雙方的組織度不在一個層次上,小規模的沖突就已經拉開了差距,人數更多的交戰更是一面倒。
怨軍作戰兇猛歸兇猛,但能夠承受傷亡的上限極低,傷亡率剛剛超過兩成,出城伏擊的怨軍軍士就亡命而逃。
幸好張令徽接應及時,才避免了設伏部隊全軍覆沒的結局。
從那以后,怨軍探馬便再不敢招惹同軍斥候,幾乎是見著就跑。
同軍斥候繼續步步緊逼,一直逼近到歸義縣三里范圍以內。
歸義縣城中的怨軍則龜縮城中,再不敢派探馬出城。
面對這種極為被動的局面,彪官張令徽曾向駐守在涿州治所范陽縣中的怨軍軍帥郭藥師求援過。
但彼時天祚皇帝剛剛率部逃跑,南京道到處都在謠傳金人即將南下,燕京城中已經是一片混亂,根本無人顧及涿州這里。
郭藥師出于種種顧慮,并不想跟同舟社撕破臉皮,由是沒有派來援軍。
其人只是命令張令徽嚴守城池,再不可出城與敵軍浪戰。
要了解一軍之帥的郭藥師為何大敵當前還會小心思,就得了解怨軍的建軍史。
怨軍是什么?
怨軍不是軍。
怨軍只是一群天不收地不養的無根之人!
天慶六年,渤海人高永昌趁著遼國大亂,殺東京留守蕭保先,據遼陽府自立,僭號大元皇帝。
彼時,天祚帝正被女直人叛亂和耶律章奴謀反搞得焦頭爛額,根本抽不出大軍來對付高永昌,只能派沈州人南府宰相張琳回沈州主持討逆戰局。
張琳剛到沈州時,手中僅有幾百戰心士氣皆無的遼軍,根本無法應對高逆的擴張。
其人針對遼東的現實情況,說服沈州大戶放糧,以招募被高永昌禍害的遼東難民為兵,旬日內竟得兩萬大軍。
隨后,嚴加訓練數月,再出沈州攻打渤海逆賊。
張琳的平叛策略很成功,招募的遼東難民兵的戰斗力也比遼國正規軍要強,曾一度打到遼陽城下,卻因為完顏斡魯率金軍南下突襲沈州遼軍而功虧一簣。
其人的平叛行動雖然最終敗了,卻給了天祚帝平滅東京道女直人之亂的靈感。
耶律延禧乃授燕王耶律淳為都元帥,授權其人招募無家可歸的遼東饑民為軍。
并給了正式軍名,取報怨于女真之意,謂之怨軍。
不愿附逆而逃出遼東的人中,各族都有。
但契丹人和奚人多能回到中京、上京等地再謀營生。
留下來的,其實大部分是漢人。
以遼東之地的惡劣環境,失去了土地和家園的苦命人,不當兵吃糧就別想活下去。
就算朝廷不招募怨軍,這些人要么淪為大戶奴仆,要么逃到山中為匪,要么回到遼東做金人的生口,要么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所以,怨軍的招募工作非常順利。
耶律淳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招募到了足夠的人馬,并置前宜營、后宜營、前錦營、后錦營、乾營、顯營、乾顯大營、巖州營共八營兩萬多人。
天祚皇帝雖然學習了張宰相的成功做法,但做事卻遠沒有自己的臣子靠譜,加之燕王耶律淳別有心思,怨軍成立后,竟然鬧出了不小的風波。
朝廷完全將怨軍當作叫花子軍對待,以至于冬日來臨,卻遲遲不發下冬裝。
遼東乃苦寒之地,沒有冬裝根本無法越冬。
遲遲領不到冬裝的怨軍軍士情緒騷動,被管押太常寺少卿武朝彥利用,其人發動百余名怨軍暴動,欲要沖擊中軍大帳,以“抓獲”都元帥耶律淳。
武朝彥的失敗了,又挑唆怨軍各部一起謀反,皆被拒絕。
其人只能裹挾二千武勇軍倉皇南逃,途中被部下所殺。
但武少卿的魯莽行動,卻讓怨軍背負上了尚未參戰就發生嘩變的惡名。
這之后,朝廷便對這支無根之軍處處防范,保障措施更差,編制一壓再壓,怨軍也與大遼朝廷愈加離心離德。
天慶八年,怨軍兩營叛亂,劫掠乾州,遼國朝廷出于穩定時局考慮,招安其眾。
天慶十年,怨軍將領董小丑因為征討利州叛亂不利被處死,其部下羅青漢、董仲孫等人以朝廷苛待相煽,率怨軍作亂,攻打錦州。
天祚帝耶律延禧命耶律余睹、蕭干率兵平叛。
郭藥師、張令徽等人畏懼耶律余睹的威名,襲殺叛亂主謀羅青漢等人,率眾招安。
怨軍成軍之后屢次叛亂,已經嚴重影響到帝國的安全。
彼時還是大遼忠臣的耶律余睹趁怨軍投降的時機,向蕭干建議徹底解決怨軍的問題。
“怨軍成軍后即叛,差點害死燕王,天子寬宥;前年兩營復叛,劫掠乾州,已從招安;今年全軍再叛,而攻錦州。若不是我們率軍前來,一旦城破,恐怕城中數萬百姓早就被害。”
“所謂怨軍,沒能報怨于金人,反而屢次怨叛于國家,已經成了大遼的毒瘤。何不趁著彼輩解甲投降的時機,遣兵掩殺干凈,以永除后患!”
遼國外在那時已經經歷了很多次叛亂,人心早就亂了,且金軍正屯兵邊境,意欲攻擊上京臨潢府,國內形勢非常嚴峻。
蕭干害怕殺死投降的怨軍會導致不可控制的惡劣后果,不同意耶律余睹的建議。
“怨軍之中也有不少忠義之人為一時脅從者,怎么能盡數誅殺”
蕭干雖不同意耶律余睹的斬草除根,但也同樣不信任一叛再叛的怨軍。
請示天祚帝后,二人將剩下的怨軍分為兩部分。
其中一部兩千人,編為四營,命郭藥師、張令徽、劉舜仁、甄五臣各自統領。
另一部六千人,全部打散,分送各路為禁軍。
去年底,天祚帝為了應對同舟社增兵邊境的被動局面,又遷怨軍四部駐守抗同前線涿州。
由此,這些無根之人徹底遠離了自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