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澤的利益分析還沒開始,列席會議的原密州知州羅仲彥卻搶先發了言。
“徐社首,同舟社莫非就有辦法避免‘禹、湯罪己,其興也悖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的情況?”
“禹、湯罪己,其興也悖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這句話,出自。
本朝宋祁、歐陽修、范鎮、呂夏卿等人合撰的中,也引用了這句。
宋人在史學上的成就極高,能成為華夏封建時代治史的鼎盛期,很大一方面的原因,就是大宋的精英分子們試圖以史為鑒,
在過去與現在的對話中,探尋治國理政的真理,解析曾經出現的深坑和“雷區”,以期既能再度開創盛世,又可避免五代歷史的重演。
歷史其實是在不斷重新構建的過程,不容割斷,空中建不起樓閣,沒有傳承就不會有現在和未來,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雖然在原本的歷史線上,大宋最終沒能成功,但無論其勇于改革,還是精于探索,卻是值得贊揚的。
大宋治史上的極高成就,讓之后的千年都能受用不盡。
從真正開始大一統的秦、漢算起,至今僅僅千余年的“華夏帝國”,還很年輕。
華夏人還沒有經過后世萬邦來踩的老大帝國悲哀,此時思想上的反思深度也遠遠不夠。
華夏的歷代精英們雖然對王朝“其興也悖其亡也忽”的命運有著清醒的認識,
但絕大部分的人還沒能明白這是“避免不了”的“歷史周期律”,基本還停留在圣人出天下安,桀、紂生世間亂的高度。
以這個觀念來看,很多事就無法找到準確的答案。
比如現在的大宋官家,行事確實荒唐,但趙佶比之夏桀、商紂如何?
至少現在看來,其人要遠勝于二者。
趙佶不是桀、紂,大宋的富足穩定也遠勝夏、商,為什么會滅亡?
即便當今天子不行,等下任天子振作了,這個王朝照樣能夠中興。
既然王朝不會滅亡,就算混亂一段時間,也還有機會中興,哪為什么要造反?
黑暗絕望的五代亂世即便已經過去百余年,也仍是宋人揮之不去的夢魘。
因為見識過真正的黑暗,宋人才會格外珍惜光明,哪怕現在不那么光明了,但昏暗也好過黑暗。
自古以來,以吊民伐罪之名,行竊國弄權之實的陰謀家多了去。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成功了,天下重又快速安定下來,才是“湯武革命”。
失敗了,則是禍亂天下,開啟亂世的“黃巢之亂”。
所以,即便大宋朝廷爛透了,也沒人期望改朝換代。
因為,相對于大宋的腐朽墮落,時人更怕再次經歷黑暗絕望的亂世。
迎著羅仲彥倔犟的眼神,徐澤很果斷地答道:
“不能!”
羅仲彥并不是趙遹那種能臣干吏,也不是宗澤這等只忠于心中社稷的理想主義者。
其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忠”,但他的忠是忠于大宋。
他的這句問話,既可以理解為詢問徐澤是否有安天下的能力,也可以理解為勸告徐澤如果做不了“革命”的“湯武”,就別做禍亂天下的“黃巢”。
換成幾年前的徐澤,根本就不會浪費時間搭理這種腦殼壞掉的人。
但隨著對這個世界了解的越深入,站的角度越高,看的越透,
徐澤就越能夠理解處于時代之中各類人的無力和無奈。
其人完全可以將當初說服宗澤的一套歪歪理稍加修改,再說一遍。
告訴羅仲彥,就算沒有他徐澤,沒有正在崛起的金人,已經亂到了根的大宋也必然會滅亡。
而他徐澤,就是“革命”的“湯武”,就是能帶領大部分人,提前結束這亂世的豪杰。
但徐澤不想忽悠羅仲彥,更不想欺騙自己,才會干脆地回答“不能”。
因為,同舟社已經發展到了必須面對這個問題的一步了,這是沒法回避的事情。
徐澤的記憶中,后世,黃炎培也問過偉人類似的問題。
當時,抗日戰爭還未結束,中國的革命尚未看到全面勝利的曙光。
已經六十八歲的黃炎培,經歷了光緒、宣統、北洋政府、南京國府等年間的歷史洪流,閱歷極為豐富,可他從來沒見過有什么長久的事情。
其人感慨:“生六十多年,耳聞的不說,所親眼看到的,真所謂‘其興也浡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團體,一地方,乃至一國,不少單位都沒有能跳出這周期率的支配力。”
“大凡初時聚精會神,沒有一事不用心,沒有一人不賣力,也許那時艱難困苦,只有從萬死中覓取一生。既而環境漸漸好轉了,精神也就漸漸放下了…”
“一部歷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榮取辱’的也有。總之沒有能跳出這周期率…”
黃炎培認為,任何一個積極向上的組織,創業初期的條件都很艱苦,又有很多內外的壓力,一有不甚,就是敗亡的結局。
因此,組織中的成員不敢不謹慎,不敢不用心,不敢不努力。
但是創業成功之后,創始者功成名就,要享受榮華富貴了,再也沒有努力奮斗干事業的雄心和忍耐精神。
而且,作為致力于奪取政權的組織,一旦坐了江山,就不再是以前那種好調頭的小船,
這個時候,組織要應付的事情特別多,內外環境也特別復雜,此消彼長之下,組織的生命力也就到頭了。
對于黃炎培這個問題,偉人肅然作答:“我們已經找到新路,我們能跳出這周期率。這條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讓人民來監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
今時不同后世,自然不能照搬偉人給出的答案。
而且,彼時的偉人雖然向黃炎培給出了自信且響亮的回答。
十四后,更是壯志滿懷地寫下了“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的詩篇。
但三十年后,已經八十二歲高齡的偉人卻寫下了:
當年忠貞為國酬,何曾怕斷頭。如今天下紅遍,江山靠誰守?
業未就,身軀倦,鬢已秋。你我之輩,忍將夙愿,付與東流?
Ps:業余創作,為了應對工作忙沒時間碼稿的情況,我是習慣屯稿子的。
非常巧合,這一章的初稿寫于12月26日。
這段時間見識了好多匪夷所思的大事件,影響了心情,導致碼字靜不下心。
反復寫,不斷改,來來回回刪了至少兩萬字,還是有些不滿意。
卡文了!
七天的時間,一共寫了四章。
一直等到元月一日這天,沒存稿了,才倉促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