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千佛送客許久方歸。
穆典可知李書芳有事要詢常千佛,不禁好奇,“…何事,說了這么久?”
常千佛不答,探手抱兒子。起初倒歡喜,大臉貼小臉,又虛拱額頭蹭了幾道。慢慢就蹙起眉來,盯住小兒臉蛋看了又看,頗費解,“我也出力了的,怎么就像你多,不肯照我的樣子來。”
陰陽怪氣的!
穆典可瞥見芷言和蓀儀兩個抿嘴低頭,悄沒個聲兒退了,一張玉白臉上漲出胭脂紅,暗踢了常千佛一腳。
又問,“李掌門到底說什么了?”
出門前還好端端的,送一趟人回來就成了這樣子。須知昨天這人還抱著兒子喜滋滋地跟自己說,兒像娘好,娘親模樣美,膚色又白…
常千佛居然再度無視了她,抱居彥轉了個身,兀那嘀嘀咕咕說不停,活像對久別重逢的老友。
才四十多天的孩子,哪曉得他在說什么,打個小呵欠,又睡了。
常千佛遭了兒子冷遇,頗幽怨,只能和穆典可說話了,“你覺我與金雁塵之風采形貌相較,差了多少?”
穆典可一愣,他又接道,“自然,我曉得我不如他的。”
真是晴空一道雷,穆典可感覺自己頭皮都是麻的。
這與前不久的“見高山”題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更直白了。手段用過就老,再想像上回那樣編排幾句文縐縐的話糊弄過去是不能了。
“我都要不記得他長什么樣子了。”她裝淡然地說道,隨后把眼一瞪,“你最近是怎么了,不做大夫改販醋了?”
她跟金雁塵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從前也沒見他多在意。
常千佛也后知后覺自己這醋吃得莫名了,遂道,“是李掌門問我,有沒有一種功法,是能在孕中誦習后,教胎兒照自己所思所想的樣子生長?”
所以呢?這跟他亂吃飛醋有什么關系?
常千佛接著道,“李掌門的獨女,就是一洛的小師妹李綰秋,你見過的,據說自從鼎豐樓見過金雁塵一面后,五迷三道地不能忘,還逼得師兄肖鈺剝完了一整座山頭的核桃,非要他剝核桃剝得像金雁塵那樣好看才肯嫁他。”
說到這里停頓了下——當然曉得金雁塵的好手藝是怎么來的!
“…好容易兩人成了親,以為能天天平平過日子了。李綰秋又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本《顏照經》,日日照著練,一心要生個金雁塵那種模樣的孩子…”
穆典可張張嘴,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金雁塵的樣貌的確是出色的。少年時出游,常引得一眾女子圍觀,說擲果盈車毫不夸張。可似李綰秋這般魔怔的…還真是少見!
穆典可想起韓一洛曾頑笑說,南山師父家中一共五口人,他怕四個——看來是真的!
她抬手揉了揉發疼的額角,竟覺無解,“要不我再給你生一個?…李綰秋那功法,管用嗎?”
常千佛自知理虧,接下來幾天倒是不遺余力地哄穆典可開心。
抱兒子也更勤了。
結果這一勤快還出了問題。為著夫妻倆晚了一刻抱居彥去合生堂,老爺子居然置氣了,不好責備孫媳婦,就只能甩臉給孫子看。
最疼侄兒的三姑姑常懷瑜也不幫常千佛說話了,還跟著常紀海一塊埋怨,“小佛也真是,明知爺爺離不得重孫子,拖延到這時才來——”
下一句話就暴露了,“哎呀,快給三姑奶奶抱抱,可想死我了!”
趕在常紀海生氣的當口,穆典可火上澆油,“看吧,你自個兒的兒子自個不稀罕,總還是有人疼的。”
常千佛冤枉死了,又分辯不清。
常懷瑜把雙柳眉一挑,叨叨數落起來,“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小佛,做親爹的怎可慢待兒子?就算不是你十月懷胎生的,也要體恤做娘的辛苦——太不像話了!”
伴著這句“不像話”,正磕煙灰的常紀海把煙鍋在石桌上重重一敲。
穆典可沖常千佛吐舌做了個鬼臉。
常千佛答應了常素衣今日要帶她去黛山上采草,只坐了小會就走了。
臨去交代穆典可中午務必要小睡一刻補眠。又與福伯言道穆典可近日肺燥,宜做些百合梨湯來吃,蔥韭少食,她愛吃羊肉也不可由著她…
引得常懷瑜調侃:“看來我們可可真是冤枉小佛了。不是做爹的不稀罕兒子,是太稀罕媳婦兒了,就顧不上兒子了。”
穆典可微抿嘴,頰上有薄暈。
做婦人時日不短了,還是改不了這面皮薄的毛病。
常千佛卻愛看她如此。
當初未曾相許時,他所以屢屢受挫還堅定地相信穆典可心中有自己,也是因此緣故——一個女子的臉紅,遠勝千言萬語的告白。
昨日冬至,天氣一夜轉寒。
常千佛走了沒過多久,天就陰下來,俄而飄起小雪。
幾人進屋掩門。
常紀海抱著重孫兒看,穆典可一旁與常懷瑜打下手,聽她細說制茶烹茶的種種門道,“…采茶欲精,藏茶欲燥,烹茶欲潔。有道:墨見日而色灰,茶見日而味奪。陳茶不如新茶好,不可久貯。”
常紀海插了一句,“錢閑養病。我在后山上采的老葉梗子,用水沖泡,一樣喝得很好。”
“呀,我辛苦習一點本事,總要讓賣弄罷?”常懷瑜性情通達,又會撒嬌,是三姐妹中最和常紀海搭得上話的,也最敢說,“您這話就不厚道,錢閑兩樣,誰比得過您老人家?”
小居彥在襁褓里動動腳,常紀海立馬感知到了,抬指朝常懷瑜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分明過分緊張了。
穆典可抿嘴笑,想不到有一日還能將年高德劭的常老太爺與“可愛”一次聯系起來。
一壁提勺往紫砂壺里添水。
雪漸下得大了,窸窸窣窣舔屋瓦,竹爐湯沸,火映紅膛。更顯此刻光景閑適寧謐。
福伯端了梨羹來,還有適宜這季節吃的蜂蜜核桃,山楂糕,芝麻杏仁餅等點心。
閑話就是一上午。
吃過午飯,穆典可帶小居彥回梧院午睡了——常千佛千叮嚀萬囑咐的事,她不敢廢,否則又要引他一頓嘮叨。
常懷瑜同穆典可一道出門,說合生堂中不種梅花,有茶無梅,少些興致。要去清漣園采兩支綠萼梅回來插瓶。
雪后的常家堡,景致又與往日不同。
遠山蒼蒼白霰中,高低山頭的錯落屋檐上皆覆薄雪,有些江南雨雪天的韻致,又更疏闊些。
“還是家里住著舒坦。”常懷瑜感嘆道,“許是打小住慣的。別處重瓦疊檐雖好,比不上這里,一眼見天地,一眼能望山。看得遠,心情都是敞亮的。”
穆典可曉得這位三姑姑是每年都要回娘家住上幾個月的。
若遇著家中有大事,譬如去年她與常千佛成親,今年小居彥出生,就回得更勤了。是真愛娘家的山和水。
笑接道,“我也是從未見過哪一戶家里有這么多山的。有種說法,‘遠山宜秋,近山宜春,平山宜月,高山宜雪。’住在常家堡里看山,倒是晴雨咸合,四季得宜。”
常懷瑜細細一忖,確如此,因笑道,“你這話妙。”
這個侄媳婦,不管與她說什么,她都能接上兩句,還常叫人眼前一亮。
當初小佛忤逆他爺爺,死活要娶。人家不搭理他,他還死皮賴臉地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追——是有眼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