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千佛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
天光盛,斜穿入戶,染著淡金的浮塵如煙似霧,在窗格前輕盈躍動,一派祥和怡人之景象。
常千佛低下頭,見懷中人兒蜷作一團,長睫撲落,面帶潮潤,正睡得香熟。鬢發微亂,幾綹青絲貼上臉頰,順著滑膩的脖頸向下,歪歪扭扭一直延伸進衣領子里。
從常千佛這個位置看去,正好可見一段玲瓏飽滿的圓弧,堆雪般墳起。
常千佛喉間緊了緊,驀地口舌生躁。
荒原被圍,穆典可身中碎心掌,他自鬼門關口將她搶回,從頭到腳無一處不曾瞧見。只是當那時,他是大夫,一心救人,心焦如焚,并不曾起欲念。
此刻穆典可安然偎于身畔,面泛紅潮,吐氣如蘭,不免引他情動。
常千佛渾身燥熱緊繃,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錯眼瞧見穆典可五根纖長晶瑩的手指正緊緊地攢著自己的衣襟,心中軟軟地一蕩,漾出蜜來。
情不自禁地俯首,在她額上輕啄了一下。嘴角噙起笑意。
這口是心非的丫頭!
再抬頭時,就見穆典可瑩白如玉的耳廓泛起了一層嫣粉色。
穆典可的警覺常千佛是見識過的,暗悔自己大意,擾了她好眠。伸臂攬她入懷,附耳低聲道:“想我了沒?”
聲音輕軟濃稠得化不開。
鼻息卻是炙烈,陣陣撲到穆典可的耳頸上,像三月春風吹過了桃林,所過出綻放一片霞粉顏色。
穆典可剛剛睡醒,神思尚昏,聽得他在耳邊溫言軟語,一時不知身在何處,順著便“嗯”了一聲,隨后反應過來,忙地糾正道:“不想。”
常千佛低笑出聲。
“我們典可的話,要反著來聽,想就是不想,不想才是想。”
穆典可“噗嗤”一聲,睜開一雙裝睡的眸子,眼微餳,迷迷蒙蒙的,盛著一張含笑的俊臉。那臉上嵌著一雙秋水朗目,眼中又有她。
“哪有你這樣賴皮的?我要是說想,你就不這么說了。”
“那你說來聽聽。”
“我才不上你的當。”
驟來的安靜。兩人四目相對,空氣微妙得有些局促了。穆典可錯開眼,想找些話來說,卻不知說著什么。
她忽地感覺到懊惱。
說了天涯陌路。好容易下了決心,也逼自己說了那樣狠的話。照理說再見之日雖不至決裂成仇,也是再無溫情可言的。
卻為何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那一番剜心裂肺,竟是白作了功夫。
“千佛。”她輕聲喚道,畢竟心虛理虧,聲音低不可聞:“你怨怪我嗎?”
常千佛豈不知她所想,收臂將她擁得更緊,輕聲嘆息:“自是怪的,你這般狠心…可是又哪舍得怪你?你有你的不得已,我不勉強你,你也不要躲我好不好?”
穆典可鼻尖酸刺,說道:“好。”
常千佛緊摟住穆典可的肩,在她臉耳鼻唇上連著親了數下,直至情難自已,方才停下,俯首將臉龐緊貼在她額頭上,低沉著嗓音篤定道:“典可,你要信我,我不是金雁塵。”
這一句,恰恰打到穆典可的痛處。
她一再逃避,固然是因為身負血海深仇不可拋擲。她怕常紀海,也怕穆滄平,更怕金雁塵。然而在她內心深處,又何嘗不害怕著常千佛,怕他會成為下一個金雁塵,會在沉重的親情壓力面前,最終選擇了舍棄自己。
非心不堅,情之兩難而已。
她沒有說話,只是伸手回抱住了常千佛。
靜靜相擁不言。
窗外日高升,時辰已然不早了。常千佛抬頭看了看窗外天光,俯首在穆典可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說道:“我得做事去了,你多睡一會,我回來就來找你。”
穆典可心疼他夙夜操勞,卻也知道輕重。平瘟之事她幫不上忙,只不平添他的煩惱,叫他省心就好。
遂溫順地點了點頭。
常千佛戀戀不舍,又在穆典可額頭上親了幾下,這才起身理衫束發。出得門去,喚心楊打來熱水,洗沐更衣完,也顧不上吃飯,從餐桌上拿了兩個白面饅頭,一行咬著往正廳去了。
臨行交待:“四小姐睡著,莫擾她…飯食先溫上…待她出來,莫要大驚小怪,一切如常就好,她面皮子薄,別臊著她…”
心楊抿嘴暗笑,公子爺這是嗦變老媽子了嗎?
一眾當家掌柜早已在正廳候著了,見常千佛神清氣爽走進來,發尖濕漉,隨身飄進來一股肥皂清香。
幾人你覷我,我覷你,眼神各自有些微妙。
消息雖說是壓下來了,可掌事們眼耳通明,昨日之事多少知道一些。來的路上互通下有無,哪還有瞞得住的道理。
水火焱把賬本往桌上一摔,騰身站起來:“我賬房的年小佛呢?”
常千佛愣一下。
凌涪面有無奈,蔣越低下了頭,楊平以手拄額,最后是王連臣喚了聲:“水老…”
原以為過了一夜,這水老已經想透徹平息下來,怎么又想起這茬了?都翻過篇的事了,大家心照不宣當不知道就好,還總提它作甚?
凌涪昨兒個雖沒明說,可那話里話外,意思再明白不過:憑穆四的身手,誰也不能強擄了她去。
分明就是兩情相悅。
叫水火焱這么一鬧,倒顯得常千佛像個強占良家的惡霸似的。
丁啟安正要開口圓場,就聽常千佛笑道:“您老說典可啊,”
嚼了口饅頭,往椅背上一靠,頗有些志得意滿:“她昨兒累著了,還睡著。今天就不去賬房了。”
聽聽,這是什么話!
水火焱看著常千佛滿不在乎的嬉皮模樣,簡直氣極,遍尋一圈找不著趁手的東西,抓起桌上茶杯就砸了過去。
凌涪喝道:“水火焱!”
水火焱年事再高,資歷再老,與常千佛畢竟主仆有別,公然動手,成什么樣子!
就是一貫好脾氣的王連臣也變了臉色。
常千佛偏頭躲開,看著氣咻咻滿臉漲通紅的水火焱,微怔了一下才會過意來。合著不僅昨天他搶穆典可事張揚開了,同室共眠一夜的事也…再看一屋子長輩神色莫測,耳根迅速紅了。
水火焱沒被凌涪一聲呵斥嚇住,反而氣勢更加高昂。
“你個臭小子!原以為你只是混一點,哪想到你這般地喪心病狂,青天白日的,就敢強宿良家女子,你、你、你”
食指連點,怒不可遏:“你父親就是活著,也要被你氣死。你是想氣死你爺爺嗎?”
常千佛轉頭看一眼蔣越,蔣越回應一個無奈的眼神,略有微責備之意。
他這才知道自己昨天那一扛鬧出了多大的風波。
事已至此,是解釋不清了。總不能叫穆典可還沒過門就叫下面一眾人看輕了去罷?
常千佛心念轉動,迅速拿定了主意。
換了一副面孔,故作憂愁道:“水老您不知我的難處。她總說齊大非偶,又躲著我,我也實在沒法子…橫豎典可心里有我,日后總要嫁過來的…只不過,事關女子清譽,還請各位叔伯幫忙遮掩一二…”
水火焱提著椅子追了上去。
一屋子當家掌事俱噤聲望著凌涪。
這事太大了啊!
壞了人家女子清白,不娶肯定是說不通了。可那穆四的身份實在是…別說老太爺,就是他們,一想一想那穆四是鐵板釘釘的金門媳婦,又在明宮那種烏糟地里混跡多年,心里頭都怪膈應的。
李近山怒看向凌涪,埋怨道:“你不是說不會他不會拿那穆四怎么樣的嗎?”
早知道拼著得罪常千佛,陪水火焱砸門去了。
凌涪猶自存疑。
李近山幾個不知道,凌涪卻很清楚,常千佛寶貝穆典可寶貝得跟自個眼珠子似的。捧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在清水鎮七天,都不曾聽他大嗓門同穆典可說過話。他又怎舍得這般待穆典可?
想到清水鎮,凌涪不禁心下一沉:經清水鎮一事,常千佛患得患失,還真沒準想出這下下之策…
都是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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