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千佛抵達松冷街時,晏知悟已經帶著幾位長于時疫的大夫先一步到達了。
由于從瘟死病人血液中提煉的疫毒太過猛烈,幾乎藥石無靈,只能依靠針砭和按蹺之法進行救治。
然而見效也甚微。
常千佛趕到時,中了瘟毒的老弱婦孺已死去四中有三,眾人奮力挽救,最后也只救活了一十三人。
且部分中毒至深,即便僥幸存活下來,日后也將留下后癥。
常千佛望著遍地尸首,沉默良久。轉身朝懷仁堂走去。
雙肩垮下,高大的身影仿佛矮了許多,充滿了落寞與頹唐之氣。
一個女大夫剛剛救治一個五六歲的幼童無效,眼看著孩子在面前失去生命跡象,呼吸停止,實在忍受不住,轉身掩面痛哭起來。
一個老大夫走過去,想要勸住她,一語未發,自己也哭出聲來。
眾人紛紛轉過頭去抹淚。
最后是晏知悟站了出來,說道:“大家伙都回去吧。打起精神來,好好休整一晚,明兒還要上疫區呢…這還不是盡頭。”
眾位大夫這才抹去眼淚,相互安慰打氣,背著藥箱往回走。
金烏西沉,倦鳥歸林。
滿城都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而今年的蟬卻叫得格外早,格外歡暢。
一聲聲刺耳綿長,叫人心煩。
常千佛頭發衣衫全部汗濕,解衣將自己泡在整桶熱水之中,潛于水下,直至一口氣將盡,方才浮出水面,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來。
他特意讓心楊多加了熱水,過熱的水汽如云霧升騰,繚繚繞繞,充斥整個房間,裹身不去,將他又蒸出一身淋漓大汗來。
濯去從松冷街帶回的一身死亡霉爛氣息,心頭郁積也隨著這場淋漓暢快的大汗排去不少。
卻依舊是少有的低落。
安緹如在正廳侯著,見常千佛出來,上前將情形細說與他:
“…現在還在春養苑,看得出,四小姐待昭輝姑娘很是情重,親自喂藥喂粥,照顧得很盡心,一時不會離去…”
說著不禁感慨:“先有忠仆,后有義主…那昭輝姑娘也是少見的烈性果決女子。我原是提議讓她裝病糊弄過去,她卻說此法瞞不過四小姐,舀了那洗碗水仰頭就喝下去,還沒走到春養苑病就發作了…”
昭輝的做法委實讓常千佛感到震驚。
徐攸南離去時,特意讓人傳了口信給自己,說在雜務所給他留了個幫手。只說那姑娘性子桀驁,尋常不要去招惹她,卻不曾想是這般性情剛烈,敢做敢為之人。
心中甚為欽佩。
說道:“把昭輝姑娘移去熟藥所,請晏老親自照料。”
安緹如應道:“是。”
楊業叫嚷著“千佛”,大步沖進來,看樣子是剛從外面回來,一身一臉的汗,自倒了杯涼水仰脖灌下去,喘氣道:
“你小子可回來了,還這么安閑地站著呢,媳婦跑啦,還不想法子去找回來。”
常千佛眉一凜,轉頭看安緹如。
安緹如一臉莫名:“不可能啊,我回來的時候還在…”
楊業道:“我蒙你干什么!我親眼看到的,挎倆大包袱,從后門出去的。我追了一整條街呢…那姑娘什么來歷,那一身輕功叫個漂亮,跟你有得一拼…”
安緹如傻了。
自己離開的時候還一切正常,怎么說走就走了?
常千佛怔然片刻,問道:“你什么時候看到她離開的?”
楊業想了想,不十分確定道:“丑時?還是寅時?差不多就是那個時間。”
常千佛舒了口氣。
這就對了,跟安緹如回來的時間完全對不上。
安緹如在常千佛的注目下,沉吟了片刻,說道:“四小姐下午確實出去過一趟,應該是…丑時末刻的樣子,過了很久才回來,還換了衣服。好像還涂了粉…”
常千佛聽到這里就明白了,笑意浮上唇角:“你讓她給蒙了…這鬼精靈,給我設障眼法呢。”
楊業一頭霧水:“你們在說什么?誰是四小姐?”
常千佛笑而不言,負手大步出去了。
那樣子很是有些得意。
安緹如也轉過彎來,笑說道:“四小姐并沒有離開,是故意讓你瞧見的…四小姐,就是年小姐。”
“洛陽神童”穆四,居然就是賬房新收的學徒年小!
楊業震驚得半晌沒說出話來。
這要讓水火焱知道,他跳腳痛罵了一頓的小學徒,是大名鼎鼎的名劍榜第四,漠北明宮殺人不眨眼的圣姑娘,會不會嚇得再暈過去一回?
水火焱會不會暈不知道,但劉祖義已經開始哆嗦了。
劉祖義蹲在臺階上,手上捧著一個青花大瓷碗,晶瑩的飯粒上排著濃油赤醬的紅燒肉,碧綠的清炒瓢兒菜,干筍煨火腿肉…
佳肴美饗,可是劉祖義食欲全無。
肉乎乎的臉上滿是苦澀與無奈,欲哭無淚地看著穆典可:“你給我吃了什么?”
他到現在都不知道穆典可是怎么把那粒藥丸子扔到他飯碗里的。
怪他吃得太香,藥丸下肚才回過味來。
“肝腸寸斷丸。”
劉祖義從未聽說過還有這種丸子。
穆典可好心解釋道:“是提取二十種毒花,二十種毒草的汁液,再混合還有二十種毒蟲子的毒液煉制而成。
想要解讀呢,這二十種毒花毒草毒蟲一樣都不能錯,錯一種就解不了毒,還會激發毒性提前發做,肝腸寸斷而亡。”
劉祖義聽得背后寒毛都豎了起來。
穆典可看著劉祖義猶存僥幸眼神,又再接再厲,澆滅他眼底最后一顆小星星接:“公子爺也解不了,我給他試過了的。”
劉祖義快哭了:“小年啊,你看我平時對你也不錯…”
穆典可道:“只要你不把我在這里的事情說出去,我對劉管事你也挺不錯的。”
劉祖義把個頭點得像胖雞啄米似的:“不說不說,打死不說。”
“好了,你吃飯吧。”
穆典可站起身,說道:“這毒呢,一時半會發作不了,你不用太害怕。”
能不害怕嗎?
劉祖義瞥了一眼穆典可面前整碗未動的紅燒肉飯,撞著膽子提醒了一句:“你不吃了?紅燒肉呢。”
穆典可道:“不吃了,你拿去吃吧。我走了。”
話音剛落,就聽身后一道溫醇的嗓音說道:“你要走去哪?”
穆典可身子一僵。
這聲音!她死都不會聽錯。
僵立當場一小瞬,反應十分快,也不回頭,拔腿就往前面跑。
下一刻腰上一緊,被人從后鉗住,大手托著腰身,往上一提,身子騰空,被那雙強勁有力的手腕帶得一個翻旋,臉朝地趴下。
竟是被常千佛像扛麻袋一樣地扛到了肩上。
穆典可頭懸在半空中,居高臨下地往地上看,正好看到劉祖義的嘴巴張成了一個滴溜溜的圓,筷子從胖胖的指縫間滑落,“啪”“啪”兩聲掉到了地上。
簡直羞憤欲死!
抬手一個手刀朝常千佛砍去。
到底收了力,掌勢沒敢太凌厲!速度也沒敢放太快。
只是想逼他松手。
常千佛道:“我可告訴你,我現在渾身都是傷,傷得還特別重。你要是舍得下手你就砍,打壞了踢壞了都算你自己的。”
穆典可微愣。
說也遲那時快,常千佛騰出一手,抓住穆典可的手腕子,握住往后一帶,卡在腰窩里,又捉住另外一手,令她不得動彈。
穆典可怒道:“常千佛,你這個騙子!”
看他這敏捷的反應,這利落的身子,傻子才會相信他受傷了…也就是她才會上當!
她氣極了:“你這個騙子!心機鬼!你跟徐攸南串通好的是不是,還有昭輝…昭輝也跟你們是一伙的!”
劉祖義連連擺手:“我不是!我跟他們不是一伙的啊,不是我報的信!”
常千佛朗聲大笑起來:“算你不是太笨!”
回頭又沖劉祖義道:“你被騙了,她給你吃的,就是顆糖丸子。”
劉祖義:“…”
真是想罵人的心都有了。你們打情罵俏,不要連累我擔驚受怕好不好?
常千佛扛著穆典可大步往前走去。
穆典可被他制住,只有兩只腳能動,虛空踢著,哪里敢真的踢他,萬一是真的呢…她就是傻!
拼命掙扎:“常千佛,你這個臭流氓,你放開我!”
常千佛大笑道:“不放!我就知道你是舍不得我,要不然怎么走了又回來了…”
穆典可無言以應。
氣極拿腳尖踹了他一腳。
“你放開!放開我!”
“你再叫,再叫可真的要把整個懷仁堂的人都引過來了。”
水火焱同李近山,傅修等人從前廳出來,正往春養苑的方向去,就看見常千佛一臉春風地扛著一個年輕女子走過去,一邊走,還一邊還吊兒郎當地謔笑:
“你叫吧,叫破喉嚨也沒人來救你。”
水火焱痛心疾首:“這事必須要稟告老太爺,老李,必須要稟告。光天化日,就敢強搶女子,公子爺怎會如此荒唐!傷風敗俗,傷風敗俗啊…噫,那不是年小佛嗎?”
傅修先水火焱認出穆典可,眸色黯了下去。
她說她定親了,她有惡陽癥,她卻允許常千佛沾她的身。
心楊目瞪口呆地看著常千佛扛著穆典可走了進去。
門一關上,常千佛就俯身狠狠地吻了下去。
天旋地轉!
穆典可的腰肢被常千佛用力使勁掐著,掙脫不得,身子被他匍匐壓下,被迫往后仰去。
一截柳腰,快折了。
她迫不得已,只得伸手攀住常千佛的肩。
說過再見陌路。她想了千百種相見的情形,想過再見要跟他說什么。不曾想過會如此相見,他竟連一句開口的機會的都不給她。
他封堵住她的唇,不許她說。
攻城略地,像個不講理的暴君。
穆典可漸漸停止反抗,由得他靈活的舌頭撬開了貝齒,長驅直入,唇舌糾纏。尚存的一絲理智,漸融化在他眼底炙烈的深情中,消亡在他熱情瘋狂的掠攫之中。
常千佛終于停下來,把頭深埋在穆典可的頸窩中,重重地喘息著,良久方平息下來,嗓音低沉而喑啞,說道:“典可,我想你。”
穆典可的眼窩便熱了。
常千佛察覺到她的異樣,抬起頭,怔怔地看了她好一會,抬起手指,輕輕撫過她的面頰,抹去她眼角的淚滴。
卻是越抹越多。
那眼淚像珠子一般,滾圓,晶瑩透亮,一顆一顆地往下掉。
他覺得心痛極了,將她抱緊,低下頭,將濕熱的嘴唇印壓在她掛著露珠兒的眼睫上,一寸寸挪移,將眼淚吻干:
“典可聽話,不哭了…是我不好…你一哭,我心里疼…”
他哪里是不讓她哭,分明是故意來招她!
穆典可一股子委屈氣惱上來,伸手推了他一把,沒推動。
咬著下唇,抬眉瞪眼看他。不曾想跌入眼底的卻是他深陷的眼窩,瘦削的臉頰,胡茬青郁的下巴…看著看著她的眼圈兒又紅了,心像刀尖刮過一樣地疼。
嘴一癟,她哭聲說道:“常千佛,你欺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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