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焱總算被安撫下來。
雖說常千佛這事做得不地道,但總不能為了一個穆典可,連平瘟大計都不顧了吧。
復又落座。諸事冗雜,便是各位掌事盡量從精從簡了說,依然議了近一個時辰才陸續散去。
楊平和王連臣兩個在議事廳外的一株古槐下候著,等蔣越和李近山也出來了,幾人并頭朝前廳走去,琢磨著要不要找穆典可談一談,賠罪賠償什么的。
撇開日后是否婚嫁不談,就眼下來說,自家公子爺干了這么缺德的事,他們這幫子人總不能裝盲作聾,不聞不問吧。
可商量來商量去,也拿不出個可行的法子來。
常千佛說了不能外傳,那些事就只能爛在肚子里,就是對親娘老子也不能吐半個字。
這就難辦了。
幾個糟老頭子,去找個未婚女子談這等事宜,實在是豁不出這張老臉,張不開嘴。
最后是李近山說了一句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看干脆就算了。那穆四也不是會任人平白欺負了的弱女子。她自個兒都沒鬧,咱們上前湊什么趣?
一語驚醒。
眾人回想起議事時常千佛四平八穩的模樣,那是半絲兒愧色也沒有啊,太不合常理了!
幾位老當家心中暗忖:此事疑竇重重,怕是水深得很哪。
常千佛處理完一應事務回去耳房,穆典可尚未起床。
她昨夜里心緒不寧,一直到后半夜才迷糊睡去。
又總是做夢。
一會夢見常紀海拄著一根蒺藜木杖進了門,舉杖朝自己頭上狠狠敲來;一會又夢見金震岳死時的慘狀,手握長刀怒目而立,一口銀牙生生咬碎脫落;最后又夢到金雁塵,見他渾身是血,咬牙切齒地對著自己獰笑,笑著笑著,雙目淌下淚來…
一夜不曾安穩。
早間同常千佛一席話后,一顆心竟奇異地安定下來。
從前一心想逃避,乃是怕兩人在這場露水緣分中越陷越深,終不能自拔。
事到如今,她也看得明白。常千佛待她用情至深,已不是簡單撂兩句狠話,或狠心棄他去便能了斷的。
便是她自己,在這離開的十多天里,心意又何嘗減了半分?反倒思之如狂,思戀之情愈發濃烈。
前路如何尚不可知,在能相守的現時,她又何必憂慮得太多,徒添煩惱?
她應了他不再躲他。她亦不想再躲著他。
常千佛才剛剛離開一小會,她便又開始想他了。
帶著這樣甜蜜又苦澀的心思,穆典可伏枕沉沉睡去。枕被上余溫未消,縈鼻一絲淡淡藥香,還殘留著他的氣息…
常千佛站在床頭,看著蜷伏在寬大梨木拔床的女子睡顏恬靜,嘴角微微翹起,凹出兩頰細小梨渦…便是在睡夢中,也依稀瞧得出笑模樣。
心中酥甜,在床沿凝目靜坐了片刻,到底不忍擾她好夢,又起身,輕手輕腳出去了。
一直翻閱完脈案兩大冊,揚起的唇角也不曾落下過。
心楊執了著紫砂壺過來添茶,笑道:“公子爺今兒心情很好呢。”
常千佛只是笑,將手中兔毫湖筆擱在筆架上,端起茶杯淺啜了一口,問道:“你家中還有哪些人?”
心楊詫異常千佛竟有閑心問起這些,因道:“稟公子,奴婢一家是宣德十八年從山東逃荒來的,家中有老母,還有個弟弟,今年有十歲了。”
“讀書了嗎?”
心楊笑道:“托蔣當家的福,跟著堂中各位小公子一塊念家學堂呢。小家伙肯用功,夫子夸他文章做得好呢。”
常千佛飲了幾口茶,又提筆,在硯臺上舔了幾筆墨,埋頭書寫,笑道:“這些日子我總熬夜,又進茶又用宵食的,累著你也沒睡幾個囫圇覺,也沒個功夫照應家里。”
心楊笑道:“公子說哪里話,這都是奴婢份內的事。倒是公子,這樣沒日沒夜地操勞著,您可要當心身子。”
常千佛淡淡笑:“回頭你去賬房支五十兩銀子,給老人家買點吃的用的,補貼下家用。”
心楊豈肯領受,連忙推拒,道:“平日里吃住都在堂中,有大家照應著,日子已經很寬裕了。”
常千佛笑:“這是你應得的,也算我一點心意。”
心楊這才笑著應下。
一張方子沒寫完,蔣越來了,道朝廷派來賑災的欽差進了城,正在城南視察,傳常千佛過去詢問疫情。
按常千佛之前的揣測,朝廷早兩日就該有明旨頒下,派兵封城的。不知什么緣故,遲遲未見施行。
幸而新出的方子和預防方劑見了效,疫情暫時得到遏止,人心思穩,否則任由災民四下逃走避禍,瘟疫四散,還不知道要出什么亂子。
莫以禪從建康的來信上說,近日來朝堂上風卷云動,局勢大變。
起因便是容翊陳兵三萬,在荒原之上圍剿金雁塵一行。容翊和寧玉兩黨相互攻訐,公然朝堂之上對罵撕打,辱盡斯文。
最后雙方都紅了眼,攀咬出不少陳年舊案,徹查之后,涉事官員竟多達一百三十八名,從貴胄勛戚到地方官吏,皆不能幸免。甚至后宮嬪妃、侍衛宮人亦有不少卷入其中。
順平帝震怒,當場杖殺二十余人。
容翊自請辭官;寧玉被褫奪封號,連降三級。上千人戴枷流放嶺南,菜市口血流成河。
朝中人心惶惶,無人靜心辦差,賑災之事一壓再壓,始終不見章程。
如今欽差突至,卻不知是派了何人來?
蔣越答道:“是蘇家六爺,前中書侍郎蘇鴻遇,聽說剛剛擢升三品,補了太常卿的缺位。”
蘇鴻遇?
常千佛微微皺了下眉:金家七小姐金采墨的丈夫蘇鴻遇?
蘇家是清貴的讀書人家,門第高華,卻并無實權。
統籌銀兩,賑災濟民這種又攬名又得利的肥差,人人擠破了腦袋爭搶,最后卻落到勢力單薄的蘇家頭上,顯是容寧兩家鷸蚌相爭,斗成個兩敗俱傷,最后反倒便宜了局外人。
蘇鴻遇此人,常千佛見過幾次,溫文爾雅,是個很儒雅的讀書人。
其它并無印象。
只是如今蘇鴻遇出現,身份不僅是朝廷的賑災大臣,也是穆典可的姨父,這便不能不引起常千佛的警惕。
金門被滅后,金知格與金憐音相繼遭難,唯獨金采墨得善其身,是否與她身為蘇家嫡子的丈夫蘇鴻遇有所關聯?
朝廷這時候派蘇鴻遇來,用意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