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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千古艱難唯一死

  此時疫情加劇,已經從城西蔓延到了城東。

  穆典可從槐井街前往譚宅所在的銀帽胡同,路上隨處可見叫人抬著攙著去求醫的瘟疫病人。

  也有那無親無依靠之人,實在撐不住,直接倒在了路邊的。

  街邊行人神色匆匆,或以手捂口鼻,或以頭巾裹臉,唯恐避之不及。

  一個形容枯槁的婦人抱著四肢已僵硬孩子坐在路邊,眼神灰敗,顴骨赤紅,怕是也不久遠了。

  穆典可在那婦人面前駐足片刻,那婦人癡呆坐著,渾然不覺。

  就聽身后匆匆有腳步來,一個身著栗色短衫的大夫挎著藥箱急奔而至,迅速蹲下為那婦人切脈。

  穆典可往邊上退讓了一步,錯目間看見一人站街邊,指揮眾人將尚有氣息的瘟疫病人抬上擔架。

  氣質溫潤儒雅,正是昨日遇到的那竹青衫男子。

  那男子一抬頭也看到了穆典可,訝然而驚喜地叫了聲:“年小姐?”

  快步走來,問道:“年小姐怎么會在這里?眼下瘟毒肆虐,你還是應當在家中躲避,少出來走動為好。”

  穆典可看男子身后那些人將街邊的瘟疫病人抬上擔架,疾步奔去,皆朝著將軍街的方向。

  心中微微一動,問道:“你…是懷仁堂的人嗎?”

  那男子笑道:“是啊,年小姐是如何知道的?”

  穆典可第一次聽說懷仁堂,是從常千佛口中。

  那時她剛剛遭遇“幽冥十三鬼”伏擊,手臂受傷。

  常千佛說她中了白蟻堤的毒,說最近只有滁州的懷仁堂有解藥在售,騙得與她同行…

  懷仁堂…

  她在心中將這三個字默念一遍。只覺這普普通通的幾個字眼組在一起格外地動人,連帶看那男子的眉眼,都比先前更加可親了幾分。

  微笑說道:“如今城中到處都是瘟疫病人,各個醫館藥店都紛紛抬價勒索,肯分文不收,自發到大街上救人的,也就只有懷仁堂的大夫了。”

  她慣的冷眉冷眼,一經展顏,卻是分外動人的。

  笑渦淺淺,嗓音也清靈。

  與有榮焉的模樣。

  那男子眉宇間沉重,瞧了穆典可這幅皎笑如月的模樣,滿腹心事竟松泛不少,亦是笑了。

  面對盛譽之辭,態度寵辱不驚,笑道:“疫癥不同于其他疾病,一經發,皆向染易。若任由染了病的人橫死街頭,尸為源,一傳十,十染百,滿城皆瘟,那情況就真的控制不住了。”

  說著話,那頭有人高聲叫:“傅掌廳。”

  男子應了一聲,看向穆典可笑道:“那我便去了,外頭亂得很,年小姐還是早些回去吧。莫要在外面逗留。”

  將去又回頭說道:“忘了說了,我姓傅,單名一個修字。年小姐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到懷仁堂的榮骨廳找我。”

  穆典可知道姑蘇崇德堂按主治疾病劃分,設了許多廳室,如專治疑難重癥的除重廳,專治女子病的伊笑廳等等。

  這男子看著年紀尚輕,竟已是一廳之主,可見能力出拔。

  她自是沒什么事需找傅修的,只是不好駁他的情面,笑說道:“好。”

  傅修走過去,親自為那街邊的重癥病人問脈施治。確認無性命之虞,才讓學徒們抬著回懷仁堂了。

  而傅修離開沒多久,那婦人便氣絕了。

  除因感染瘟疫甚重,更多的是已經喪失了求生的意志。

  那栗色短衫的大夫救治多時,針刺陽穴那般疼痛,都不見婦人有何反應,可見是真的心如槁灰,絕了生念了。

  那大夫三十上下,很是沉穩干練的模樣。收針蹲在那對死去的母子身前,樣子很有些難過,默然一刻,站起身來,背著藥箱走開。

  幾個懷仁堂的弟子拉著板車迎過來。

  大夫啞聲說道:

  “入土為安吧。”

  一個小學徒拿了席子過來,欲掰開婦人的手,將母子兩人分開卷了。

  那婦人雖已氣絕,手指卻緊緊攥著幼兒手臂,雖大力而不能松動。

  其他人見了不忍,一起上前來,托著那對母子尸身一起,小心放到鋪了草席的板車上,又拿一張席子蓋上。

  全程沒有人留意到穆典可的存在,皆是默默的,又拉著板車去了。

  婦人枯槁的面容從豁開的草席里頭露出來,長發凌亂糾纏,垂下車板,隨著車輪的滾動,搖搖晃蕩,像深秋時節無助寄風的枯敗蓬草。

  穆典可看著草席下那張毫無生氣的麻木面孔,眼前驀地浮現喬雨澤生前那張滿布著淚水,痛苦而又扭曲的面容。

  想起她揮著手指粗的藤條,瘋了一樣地抽打著自己,一面打一面哭聲罵:“你為什么不哭?你為什么不躲?你這個不招人疼、不招人憐的東西!”

  她直杵杵地站著給她打。淚流干,無淚可流。

  反倒是喬雨澤棄了藤條,撲過來抱住她,哭得撕心裂肺。

  仿佛她自己,才是受了欺負的那一個。

  很長一段時間,穆典可都無法原諒喬雨澤對自己的所做所為。即便后來,她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懂她了,理解她了,也仍舊無法釋懷。

  而今天,她才知道,她其實并不怎么懂德喬雨澤。

  她所謂的理解,只在她自己以為的。與喬雨澤真實遭遇的痛苦與折磨,仍然相去甚遠。

  她無法想象,那一年在北風呼卷的黃河岸邊,喬雨澤親眼看著小七在自己面前沉船墮水,沒入滾滾波濤,會是怎樣一種撕裂而絕望的心情。

  喬雨澤沒有像這個失去孩子的婦人一樣,選擇以死逃避。

  她堅強地活下來了,為了保護她的另外一個兒子,付出所有。

  驕傲,氣節,還有她曾經視之高于生命的清白。

  以至于在她辭世的當日,她想摸一摸穆典可的臉,都唯恐玷污了她,顫抖著又將手縮了回去。

  那一刻,她眼中的破碎與難過,穆典可至今記憶猶新。

  她說:“四兒,我死以后,你一定要在我嘴里塞上糠,臉上蓋一塊黑布。

  我這輩子,對得起我們金家,可是我再也不能去見你四舅了…不可以見,也不可以說…”

  被打斷了腿都不吭一聲的穆典可那一刻抱著喬雨澤嚎啕大哭。

  傅修折回來時,發現穆典可仍站在原地,臉色白得嚇人。

  想著自己來時,她就站在那婦人身旁,怕是有什么淵源跟故事。

  那婦人的情狀他看見了,已然是不能活,遂也不問她,只道:“你不要太難過了。生死有命,倘若命中注定躲不掉,早日解脫,未嘗不是福氣…”

  無意中的一句話,卻說到了穆典可的心坎上。

  她知道,喬雨澤一直想解脫。她一直等著金雁塵羽翼豐滿,等她終于不必拘著他,可放手讓他去搏的那一天…

  抬起頭淡淡笑道:“我沒事,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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