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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潁川往事

  門外雨下得小一些了。

  淅淅瀝瀝打芭蕉。

  穆典可卷著一本書歪在長塌,一頭青絲垂下,在暗云織錦的軟靠上鋪開,像逶迤一地的月光。

  窗外雨影亂,映在瘦削的側臉上,明暗不定地跳,襯得那素白的臉兒愈發地靜如定。泛黃書握在手里很久了,一直不見翻頁。

  云央離去時那雙含淚充滿詛咒的雙眼又在面前顯現。

  “穆典可,你真是個狠心腸的女人。我詛咒你這一輩子,永遠得不到你想要的人,永遠不會幸福。”

  本來…就不會了!

  穆典可倦倦的,轉過手腕子,托頤靠在軟榻上。閉了眼,聽外面雨打芭蕉葉,一葉葉,一聲聲,天涼好似秋。

  門外傳來昭陽昭輝請安的聲音,是瞿涯來了。

  穆典可翻身坐起,整理衣衫。

  門外腳步聲停頓片刻,又動了。黑色人影一閃,瞿涯邁過門檻穩步走進來。

  瞿涯停在長塌十步開外,看著穆典可,只說了一句話:“他病得很重,喀沁。”

  瞿涯后來一直叫她姑娘,只有瞿玉兒帶她家去吃飯時,瞿涯才跟著瞿玉兒一道這樣稱呼她。

  現在他這么喚她,是來自一個長輩的懇求。

  穆典可將書擱下,下榻穿鞋,跟著瞿涯去了。

  瞿涯和穆典可都是很沉默的人,兩人一前一后穿過山坳,大半程過去,一直無話。

  雨水打在傘面“啪”“啪”作響,空氣異乎尋常地凝重。

  瞿涯說話了。

  “喀沁,若我那日說的話你還不夠明白,我今日再同你講個故事如何?”

  穆典可不說話,靜默等他說下去。

  瞿涯道:“十五年前,有個少女游山玩水到了潁川。在潁河上遭遇一幫少年公子調戲,一個年輕人幫她解了圍。

  那個年輕人相貌堂堂,很有風度和教養。一番暢談之后,少女發現年輕人見多識廣,學問淵博,便暗地里對年輕人許了芳心。

  可年輕人已有家室,有妻有妾,也有孩子。

  起初年輕人并未對少女起特別的心思,只是欣賞那少女的聰慧與才情。

  可是有一天,年輕人無意中得知那少女家中十分富有,說富可敵國也不為過。年輕人就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他瞞下自己已有家室的事實,與那少女出雙入對,哄少女讓他當上潁川鋪子的大掌柜,蠶食鯨吞,將鋪子的收成據為己有。

  很快少女的父親就知道了。

  他派人將自己的女兒帶走,并留下那個鋪子給年輕人,作為保住女兒閨譽的條件。

  可是年輕人并不滿足。他得到的那個鋪子,占地有八百畝之廣,每天為他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可是這樣的鋪子,少女家中還有很多家。

  年輕人被金銀迷花了眼,一心想要得到更多。他寫了許多封情真意切的書信,千方百計地遞信到少女家中。

  少女被年輕人的甜言蜜語打動了,原諒了他。她在丫鬟的幫助下,從家中逃出來,與那年輕人私會,并且懷上了他的孩子。

  這次少女的父親再也沒有讓人去找那個年輕人談判。

  他親自去了一趟年輕人的家中。

  第二天,潁川城中發生了一件大事。

  年輕人所在的家族在穎水南北聚群而居,是一大族,兩小族,只遇宗祀大事,兩族才會聚在一起。

  可是那一天,兩位族長同時出現在穎水河畔,親自主持族人將年輕人沉入了穎水。

  少女被父親帶回,強行打掉了腹中的胎兒。

  所有幫著少女逃跑的人全被杖殺。”

  風挾裹著雨氣撲面來,冷颼颼的,讓穆典可不禁打了個寒顫。

  她問道:“那后來呢,那個少女后來怎么樣了?”

  “她瘋了。”

  “那位父親…是誰?”

  “你已經猜到了不是嗎?”

  瞿涯說道:“是常家堡的老太爺。那時候人們還管他叫常老爺。常太爺只在潁川停留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潁川望族溫家就決定將他們寄予厚望的子弟沉河了。”

  良久穆典可都沒有再說話。

  瞿涯道:“我不知道常家堡的那位公子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知道你哥他本意并不想傷害你,也不想看到外人來欺辱你。”

  凄風攜冷雨,滿地碎瓊花。

  金雁塵披衣坐在石室門口,一夜之間,下巴就瘦得冒了尖,臉色蒼白。褪去平日那股陰冷肅殺氣,在滿目疲倦的烘托下,倒像個愁病一身的貴公子。

  這樣的金雁塵,是很耐看的。

  長發披落背上,墨如錦緞,額前還帶了點美人尖。鼻梁很挺,眼窩很深。

  這些都是平時看不到的。

  平時的金雁塵,少有什么人敢去直視他。即使看到了,也不會多留意。

  一個從地獄歸來復仇的冷閻羅,長成什么樣子并不重要。

  云央坐在金雁塵的側后方,眼眶猶是紅的,眼神卻是癡癡迷迷的,光只看那一個背影,她便能盯著看上許久。

  徐攸南坐在門邊剝落花生:

  “…無情是無情了點,不過也正好,相見兩生厭,不如不見…也不怨她,早上過去,那倆眼泡子,腫得跟燈籠似的…也不愛理人。聽伺候的丫鬟說,夜里哭醒好幾次,天不亮就跑門口杵著,就穿個單衫子,也不怕凍著…怕是真的傷到了,有點怨氣,也是人之常情…”

  云央敢怒不敢言,只拿眼狠狠瞪著徐攸南,希望他早點過足了嘴癮停下來。

  她去找穆典可的事,原沒打算告訴金雁塵。可徐攸南不知道從哪知道了,不等她回來,就快嘴說了出去。

  這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金雁塵卻好似沒聽到一般,依舊面無表情地望著院中雨幕,只是那臉色,無形中又蒼白了幾分。

  明知徐攸南的用意,還是被他戳了心窩。

  煙茗捧了一大碗湯藥走過來,放在金雁塵面前的六足小幾上。上面擺了瓜果點心數樣,一分半毫不曾動。

  煙茗鼓足勇氣,小聲說道:“圣主,吃點東西吧,這藥不可空著肚子吃。”

  徐攸南轉過頭,道:“你去換點熱乎乎的東西來,面條饃饃什么的,都行。”

  煙茗應道:“是。”

  收了點心盤子去。不多時,端了一盤三四個饅頭,并一碗小米粥,一盤清炒瓢兒菜,還有一盤時令尖筍,一并裝在一個方形大托盤里,托著走來,一碟一碟地擺在長幾上。

  徐攸南嘆息:“任重道且遠,不可棄自身。吃不下,多少吃一點罷。”

  云央看見金雁塵握著饅頭,大口大口地吞嚼著,喉結滾動,看似狼吞虎咽,卻分明是味同嚼蠟。她將頭轉過去,捂著嘴,眼淚無聲掉落。

  鬼若快步走過來,足下帶風,聲音里有幾分掩不住的歡喜:“圣主,姑娘來了。”

  金雁塵的手頓了一下,隨后低下頭,面無表情地啃著饅頭,語聲僵硬,倦意深濃:“說我不見,讓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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