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顯回頭瞟了一眼,冷淡道:“沒看見藥還燙著嗎?你也沒做過這種服伺人的事,做不好也累著自己。我這有貴喜就行了,你收拾收拾,今兒就回建康吧。”
樂姝低眉垂眼,嗓音越發地弱:“公爹說…”
方顯頗有些不耐:“你別一開口就公爹公爹的,我爹那里我自會去說清。荒村小店的,本就房間就不夠,你一來,又是侍衛又是丫鬟的,又得拿錢打發別的住戶,你讓別人去住哪里?你這不是添亂么?”
樂姝紅了眼眶,白皙手指絞著月白色的杭綢裙子,只低著頭不說話。
方顯看著心里更添堵,由著她默立原地,自行走開了。
步了一圈回來,工匠已將房頂上屋瓦補全,兩個著深藍色短襦的丫鬟進房打掃擦洗完,出來稟了方顯,方顯也不看樂姝,徑直繞開她進屋了。
樂姝端著藥碗,原地默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咬了咬唇,跟進屋去。
院中方寸之地,又開闊,穆典可想不留意到南面的動靜都難,眼瞅著樂姝的背影消失,這才壓低了嗓音,悄聲問常千佛:“方顯待他夫人如此惡劣,果真是因為他夫人背叛于他,做了不貞不潔之事?”
常千佛點頭:“十多年前的舊事了。只不過總有人記著,時時拿出來提,京中名流層大約是沒有人不知曉了。”
穆典可記得方顯曾說過,方之棟對常千佛頗為賞識。那么常千佛與方家必是極相熟的,知道這些也不足為奇。又問:“方家那樣的門庭,能容得下這種事么?”
常千佛知她想問什么,道:“據說當時事發,那男子一力擔下所有過錯,咬定是自己輕薄侮辱了方夫人。最后那男子遭杖責而死,卻保下了方夫人。”
穆典可愣了一下:“杖責而死…你知道那個男子是什么人嗎?”
常千佛道:“這就不知了。”見她臉色有異,問道:“怎么了?”
穆典可搖搖頭,淡笑道:“沒什么,就是突然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念頭。照你說,方顯既然知道他夫人并非無辜,那如何能忍得下這口氣?”
常千佛道:“方夫人乃是涇陽望族樂氏之嫡女。方容落敗時,樂氏不離不棄,依諾將族中女子下嫁,并且奔走救援,為保全方氏一族出了大力。這份恩情,方家自是要回饋的。只不過,方侯爺雖是一家之主,管得了前堂,管不了后宅,也左右不了夫妻之間的相處。方顯長年吃住在軍營中,極少歸家。方夫人只身在內宅…也挺不容易。”
常千佛沒有言明。但穆典可可以想見,一個失了丈夫歡心,身上又烙了污點的女子,在口舌眾多的深宅大院里,會怎樣一個艱難的處境。
她瞧著樂姝在方顯面前那副唯唯諾諾又小心的樣子,著實覺著她可憐,又實在生不出同情之心,道:“終歸,還是她自己行差踏錯了。”
常千佛淡淡說道:“人孰無過。方顯固然有他的難處…只是這般自苦苦人,卻是沒必要了。”
穆典可有些驚訝于常千佛如此淡然的態度,想了想說道:“我倒沒覺得方顯有什么錯。若是我遭了這樣的背叛,大概還沒有他這種氣量,怕比他小氣多了。”
天邊層云隨風走,金烏鍍彩衣。穆典可瞇眼瞅著頭頂那一層層渲了金緋色的流云,恍恍惚惚,竟是憶起那些遺忘多時的舊年光景。
那時她傷得痛極了恨極了,也曾想過提劍沖到金雁塵面前,照著他的心口給上一刀,好叫他也嘗嘗這心肝撕裂的痛滋味。
后來痛得麻木了,便只余深刻的厭倦,一心只想遠遠逃離了他,今生今世永不相見。
只是身不由己,她沒下得去手,也沒有如愿以償地從他身邊逃離。
就像方顯與他夫人一樣,不想見,卻不得不見。日復一日地消磨,愛沒了,恨也殆盡,直至有一天,對著他,心中再也不起半點波瀾。
再回看時,那些刻骨的恨,與刻骨的痛,都仿佛一場輕煙大霧,如同前世里的舊夢,消散得無蹤無形。
她喃喃說道:“若是我,我也不必恨那人,只是也不能夠原諒。一別兩生寬,恩情斷絕,不可復生。”
常千佛心中微動,抬起頭,見穆典可悵然望著天邊,一臉沉浸追思的模樣,不覺心疼。
知她定是不愿叫自己瞧見這幅模樣,復低了頭,裝作認真地拆解九連環,接著她的話笑說道:“可你是女子啊,女子小氣些本就是應該的。”
穆典可回了神,笑道:“只有你會這么覺得。我就是做了再錯的事,你也能找個理由幫我圓回來。”
說完臉微燙,自己這種想法,莫非就是恃寵而驕?
心里敲打著:慎言,慎言,又不矜持了啊。
不給常千佛借題發揮的機會,搶著又道:“你真的覺得,方夫人做了那樣的事,是沒有什么的嗎?”
常千佛聽她話音,倒像是心里有結,暗悔自己大意。
這種心結,可是萬萬要不得。
笑道:“這點你放心。我這個人,一向遵守‘以寬待人,以嚴克己’。這種錯誤我不會犯。”
穆典可只是想問一下,沒想讓他給自己做保證啊。聽了這話先是愣了,隨后臉便紅了。
到底是好奇心占了上風,忝顏追了一句:“那若是將來,你的妻子背叛了你呢,你當如何?”
常千佛佯怒,一個指嘣彈到穆典可額上,道:“你咒我呢。”
一個不留意,輕重沒把握好,在她腦門上留下指甲蓋大一個紅印子。
穆典可吃了痛,抬手抹額瞪他,頗是不滿。
常千佛抬手開與她揉,被她伸手拍開。笑了笑,接著說道:“這個問題,我還真沒辦法回答你。像我現在,我雖然方顯這樣行事不太妥當,但這種想法多少有些自以為是,是有失偏頗的。因為我畢竟不是方顯,不知道他身為一個男人被人背后戳著脊梁骨嘲笑會是一種怎樣的心境。未到那一步,未親身體會,還真不能斷言會如何如何。不過嘛…”
他頓了一下,滿眼促狹,望著穆典可笑:“像我這樣‘年輕俊俏又多金的郎君’,應當不至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