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逸看了陳子龍一眼,點了點頭,道:“臥子你說的不錯,試想,若是這些災民滿懷希望而來,卻發現咱們這邊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準備好,憤怒之下,若是被有心人在其中挑唆,會不會釀成民變?”
陳子龍想了一想,頓時便驚出一身冷汗來。
心想師父果然是考慮周詳,相比師父,自己不但考慮的太膚淺,也有些太沖動了。
夏允彝在一旁捻著胡子,眼中露出贊許之色。
難怪能被當今皇帝封為第一才子,這少年人果然是有幾分真本領的,單就這份行事謹慎,走一步看四五步的功夫,便已格外難得。
“方公子大才,在下欽佩不已。”夏允彝對方逸拱了拱手,稱贊了一句。
方逸報以溫和笑容,“夏先生謬贊了。”
相比沖勁十足的陳子龍,狡黠多智的冒辟疆,方逸對心思細致且行為穩重的夏允彝更為欣賞,他現在最缺的,就是像夏允彝這樣的人才。
方逸如今有好幾件大事要做,急需賢才輔佐,夏允彝若是肯實心實意地為自己效力,絕對能減輕自己很大一部分壓力。
至于對安置災民的看法,方逸之所以能料想得這么遠,一方面除了他前世曾是公司總裁,有過管理經驗之外,也跟他在前世的許多見識有關。
民眾在謠言之下,被人煽動起來的例子還少么?
比如倭島核電站泄露,有人居然說什么吃鹽能抗輻射,結果一幫大媽硬是晝夜排隊,將超市里的食鹽掃蕩一空,給家里買下了一輩子也吃不完的食鹽儲備。
吃鹽能抗輻射?稍微用腦袋想想也覺得不可能,但這么離奇的劇情便硬是在現實中上演了。
同樣的道理,城外的這些災民如今正在人心惶惶之際,自己做事更應該小心謹慎步步為營,畢竟那可是萬余百姓,不是幾十幾百人。
真要釀起民變,那破壞力也是極其巨大的。
就在這時,趙寧騎著毛驢也湊了過來,“少爺,咱們如今也有幾萬兩銀子在手,遂平公主曾特意囑咐過小人,您看是不是該找個機會,把咱家賣掉的田地再買回來?”
幾萬兩銀子?聽到這個數目,夏允彝微微有些驚訝。
沒想到面前這位衣著樸素的少年,居然有如此雄厚的身家,想起今天看到的,方逸含笑收下冒辟疆八千兩銀子拜師束脩的情景,夏允彝總覺得心中有點不舒服。
這位方公子人是挺好,才學也很驚艷,就是有點,嗯,那個,有點太貪財了。
聽了趙寧的話,方逸搖了搖頭,“買賣不是這么做的,已經賣給人家了,地契已交付,沒法再買回來了。”
“那公主那邊怎么辦?”趙寧問道。
“公主那邊…”想起遂平公主,方逸也覺得一陣頭疼,他想了想,對趙寧擺了擺手,道:“公主那邊你不用管了,到時我自有安排。”
夏允彝見狀,心中突然一動。
略一斟酌之后,夏允彝撫著胡子,呵呵笑了兩聲。
“方公子說的不錯,這田地既已出售,本著契約精神,便是不能再度索回,正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方公子,你說是也不是?”
一番話說罷,夏允彝深深地看了方逸一眼。
方逸是何等聰明之人,聞弦歌而知雅意,他略一思忖,當即就明白了夏允彝的心思。
看來是我今日收徒的行為,讓夏先生有些不以為然吧?
又聽趙寧說我已有數萬兩銀子,所以夏先生才會出言點醒我?
這是怕我誤入歧途?以為我是那種貪財愛財之人?
想到這里,方逸便笑了笑,他騎在馬上搖搖晃晃,正在想該如何回復夏允彝時,目光所及,卻看到不遠處有座寺廟來。
方逸頓時便有了主意。
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寺廟,方逸輕咳一聲,開口說道:“夏先生請看,都說我佛慈悲為懷,那為什么也會有四大金剛手持法器,做各種兇惡神態,侍立我佛身旁呢?”
“這…”夏允彝一時無語。
我跟你談君子愛財,你卻跟我說禪?
方逸笑了笑,繼續說道:“所謂金剛怒目,菩薩低眉,懷慈悲心腸,行霹靂手段,這正是最高的佛門道理;
夏先生,你我只要目的純良,又何必在意那些外在的表象和手段呢?”
夏允彝頓時便陷入深思。
這少年的意思是,他雖然收了錢,但目的和出發點卻是好的?
看著正在思索的夏允彝,方逸趁熱打鐵,繼續說道:“實不相瞞,方某變賣祖產后,如今手頭已有四萬兩千兩銀子,這些錢看著多,但其實方某將來的開銷更大。”
“夏先生大才,我是知道的,不知夏先生可否助我一臂之力,暫時替我統籌全局,方府的一應賬目,夏先生可隨時調閱,所有銀錢也可任由夏先生調度使用。”
“承蒙公子不棄,夏某愿全力以赴,幫公子處理好當前這些事務,也算是為這城外的數萬百姓,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吧。”夏允彝想了想,當即慨然答應了下來。
反正左右無事,幫方逸安置這些災民,也是一件善舉,再一個夏允彝確實對方逸也很好奇,很想繼續了解下這個人,所以答應得十分爽快。
沒多久眾人便騎馬來到了城外。
如今正是午時,城門左近施粥的粥棚一字排開,無數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百姓正排著長長的隊伍,在耐心地等待著放粥那一刻的到來。
方逸翻身下馬,帶著眾人走了過去。
只見這些百姓男女老少都有,每個人看上去都很臟,也很瘦,他們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的,如今雖然是一天中最溫暖的午時,但依然有很多人在陡峭的寒風中被凍得不斷顫抖。
這些人誰也沒注意到方逸等人,他們只是盡量地伸著脖子,手里端著破碗,向前面那些粥棚看去,眼中閃爍著熱切的光芒。
方逸帶著陳子龍等人從災民的隊伍旁邊走過,看著這些可憐的人們,眾人臉上均是露出了憐憫之色。
在距離粥棚不遠處,另有一些災民頭上插著一根根草標,低著頭跪在那里,幾個看樣子像是管家打扮的人,正帶著仆人,背著手在那里看來看去。
“那些人怎么不去領粥?”方逸指著那些跪在地上的災民問道。
夏允彝見狀,嘆了口氣,“那些人都是走投無路,自愿賣身為奴為婢的百姓,那些有錢的縉紳財主,在施粥的時候,也會派出府中的管家,來此購買一些奴婢,這些災民怕錯過了時機,所以不敢去領粥,只在這里跪著等待被人買走。”
方逸哦了一聲,便道:“走,過去看看。”
方逸帶人剛走過去,便看到有一個十幾歲的臟兮兮的少年正拼命地給面前一人磕頭。
“老爺您行行好,把我買下來吧,我很便宜的,只要您肯幫我把我父母給埋了,我愿為老爺一輩子做牛做馬。”
少年一邊說,一邊呯呯做響地磕著頭,很快他的額頭便有鮮血直流。
“走開!”管家模樣的人一臉厭惡地看著面前的少年,冷笑一聲,“你當咱不懂這里的行情?如今只要給一口飯,愿意跟咱走的人多得是,憑什么咱還要花錢幫你埋你父母?走開,不要擋了咱的道!”
“再說你這樣的年齡,沒什么力氣還特別能吃,買下你又有什么好處?”
少年又是用力磕了兩個響頭,嘴里不斷哀求著,但那管家只是哼了一聲,拔腿便走。
少年見狀,一時情急,當即在地上爬了兩下,上前抱住了那管家的腿。
“老爺,您就行行好,買下我吧。”
這管家頓時便勃然大怒,只見他當即飛起一腳,狠狠踢中這少年的胸口,嘴里破口大罵,“你這殺才,命賤如蟻!弄臟了本老爺的衣衫,你可賠得起!”
那少年倒在地上,手捂胸口,臉色痛苦不堪。
管家低頭看去,卻看到自己腿上果然被這少年抓出一個臟臟的手指印出來,頓時心中怒火更盛,他面露兇狠之色揮了揮手,當即身后便有兩名家丁模樣的人,手持棍棒便向那少年沖了過去。
眼看離這少年近了,兩名家丁手中棍棒齊舉,頓時便狠狠地打在了少年的身上,少年吃痛之下,只是在地上左滾右滾,發出痛苦的求饒聲。
“住手!”只見方逸一聲怒喝,當即就沖了過去。
“光天化日之下,毆打良善百姓,你們好大的膽子!”
方逸一臉怒容地擋在了少年面前,怒視兩名家丁。
李定國也急忙手持鐵棒沖了上去,護在方逸身旁。
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管家模樣的人楞了一下,當即也氣沖沖地走了過來。
眼看方逸身上衣衫普通,這管家臉上的倨傲之色明顯更濃。
“你是何人,居然敢阻攔我們國公府做事?”管家厲聲說道。
“國公府?”方逸微微有些愣神。
管家以為嚇住了方逸,頓時又哼了一聲,“不錯,我乃成國公府上的管家,奉國公之命,前來這里采買奴婢,你為何無故阻攔我等辦事?”
原來是成國公朱純臣府中的管家,說起來跟自己還有幾分淵源呢,畢竟自己家中的那八百畝良田,也是賣給了成國公府。
“一文錢也不肯花,也好意思說是采買奴婢?堂堂成國公府,就是這么辦事的么?”方逸冷冷說道。
管家又是重重地哼了一聲,道:“如今這市價行情,便是如此,與我國公府又有何干系?你看這里跪著成百上千人,哪一個不是給口飯吃,便心甘情愿就跟著我們走的?”
“不但不用給錢,爺還要挑挑揀揀呢,不信你且看那邊。”管家隨手便向身后不遠處一指。
方逸順著管家的目光看去,只見不遠處也有十余個人,正在那些跪在地上的人群中挑挑揀揀。